第 19 章 無憂

無憂

“姓名。”

“宋玉芳。”

“年齡。”

“四十七。”

“家住在哪兒?”

“雲荒街基督教救濟會。”

“有家人嗎?”

“沒有。”

老郭長嘆一口氣,這幾天,他幾乎沒有睡好過,現在夏汲光被刺傷,整個警局,除他之外,沒有能再扛事的人。

宋玉芳安靜地坐在老郭對面,她手上還有從夏汲光身體裏濺出來的血。

“你和申無涯一家有仇嗎?”老郭有些心累。

“沒有。”宋玉芳回答。

“那你為什麽要殺他?”

“因為,有人想讓他死。”

一陣靜默,老郭深吸一口氣,“那你和夏汲光有仇嗎?你為什麽要刺他?”

“沒有,”宋玉芳頓了一下,“但是你們沒有人聽我說話,我需要做一件事,讓你們的目光全部看向我。”

宋玉芳繼續說:“我才是殺人兇手。”

老郭有些疲憊地揉了下鼻梁,“你有什麽證據嗎?”

“沒有。”

“所以,我沒有辦法給你定罪。”老郭和霍無憂僵持到現在,遲遲不定罪,就是因為,沒有證據。

老郭是個好警察。

或許是個好警察,至少他在中央的時候,工作勤勉,認真,雖然不夠聰明,但他知道,做什麽事,都講究一個公正。

如果他真的為了方便可以罔顧人命,霍無憂就不會現在還好端端地坐在審訊室。

“你為什麽不問我,霍春來是怎麽死的?”沉默一陣,宋玉芳才開口問他。

老郭這才如夢初醒似的來了一句:“霍春來是怎麽死的?”

宋玉芳沒有立刻,而是閉上雙眼,像是在回憶那天的事一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然後,老郭聽見了她冷冷的聲音。

“霍春來死在申無涯之後,她不是被任何人殺死的。”

*

霍無憂時常想,霍春來究竟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

大概是安詳的。

霍春來是個好人,好人一般長命,且會以不太痛苦的方式離去。

這是霍春來說的。

家公是得病走的,他走的時候,霍無憂還在上學,霍春來告訴她,家公走的時候,很幹脆,這邊,霍春來還在跟自己的幾個姊妹聊天,那邊家公上一秒還在呼吸,下一秒就再也沒了反應。

霍春來說她運氣好,她是看着自己的父親咽氣的。

家婆比家公晚七年才走,她沒有得病,只是太老了,又得了一次感冒。

霍無憂和霍春來趕回去的時候,家婆的臉已經變成了慘白的顏色。

姨媽坐在家婆床邊哭,她對霍春來說,“你看媽這樣,好造孽啊。”

兩個舅舅在外面抽煙,一句話也沒說,霍無憂坐在霍春來身邊的凳子上,她和霍春來趕了兩個小時的公交,霍春來一路都沒有說話,到了家婆家,也只是默默哭泣。

後半夜的時候,霍春來想着霍無憂做研究生也累,讓她去舅舅家睡一晚,霍無憂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唢吶已經吹起來了。

霍春來到舅舅家來找她,通紅着眼睛說:“你居然還睡得着啊!”

霍無憂沒說話。

“去給你外婆燒燒紙,戴孝帕子!”霍春來拉着她的手,帶她往家婆家裏設下的靈堂去。

那時,霍春來也說,她是幸運的。

她本來和自己的姊妹擠在一起睡覺,睡到淩晨四點的時候,她起夜去上廁所,順便去看家婆。

守在那裏的,是霍春來的二哥。

霍春來過去的時候,探了探自己媽媽的體溫,很冷。

她原本想走,就在這時,她的媽媽忽然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長長呼出一口氣後,那只手無力地垂下了。

霍春來愣了一下,趕忙去喊其他人。

所有人再一起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走了。

“我是幸運的,無憂,”霍春來說,“我目睹了你家婆去世,最後一刻,我在她身邊。”

霍無憂那時還不明白,霍春來為什麽這說,後來她明白了,至親去世,能陪伴他到最後一刻,總是幸運的。

也總是痛苦的。

那天,霍無憂去的時候還有家婆。

過了幾天再回來的時候,她再也沒有家婆了。

霍無憂以為,她會繼承霍春來的幸運。

但她沒有。

那天,在把申無涯約出來之後,做了萬全準備的霍無憂的确沒有想到,申無涯竟然在挨了她好幾下之後,依舊活着。

甚至,申無涯還有力氣,緊緊地,掐住霍無憂的脖子。

霍無憂忽然笑了一下。

她跑步,健身,做實驗室裏所有的體力活,她拿着最趁手的武器一直訓練,她偷襲申無涯,她想盡辦法讓自己強大起來,但她仍舊無法打過申無涯。

明明申無涯的腦袋已經出血了,明明申無涯已經跌倒了,明明霍無憂知道不能給申無涯反抗的機會,已經準備補刀了。

但申無涯依舊站在她面前,用高大的,冷漠的黑影,籠罩着他。

“你敢打我?!”

“我是你爸!你敢打我?!”

申無涯像牛蛙一樣鼓起來的眼睛,狠狠瞪着霍無憂,就像在瞪着什麽敢以下犯上的蝼蟻。

“霍無憂,你真的是翅膀硬了!”

能夠呼吸的空氣越來越稀薄,霍無憂用力地想要扒開申無涯的手,但她忽然放棄了。

傅朝陽是警察。

霍無憂最開始看中的,就是他的身份。

如果她無法跟着傅朝陽離開,傅朝陽不會坐以待斃。

警察,或者法律,會制裁申無涯。

會制裁嗎?

眼前閃過一陣陣白光,霍無憂忽然想到,鮮少有男人因為殺死自己的妻子而被重重制裁。

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太多了,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的事,連呈上的機會都沒有。

霍無憂忽然又覺得自己愚蠢,她應該再等等的。

可她等不了了。

她的一生都在等待。

但很快,申無涯就松開了死死掐住她脖子的手。

霍無憂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她擡手時,看見的就是逆着光的霍春來,用鐵鍬一把把申無涯扇飛在一邊的場景。

霍無憂劇烈地咳嗽着,在那一刻,霍春來猶如神一般降臨在霍無憂的世界。

“媽?”霍無憂愣了愣神。

“走,”霍春來伸出手,把霍無憂拉了起來,“快走!!”

城郊是一片荒涼的地塊,深褐色的泥土上長滿了無人看管的雜草。

微光透過教堂爛掉的部分照向霍春來,她拿着帶血的鐵鍬,焦急地,冷冽地朝霍無憂大吼:“快走啊!!!”

霍無憂摸着脖子站起身,踉跄着往前走了幾步。

冬日的冷風灌進她的衣袖,把她紮好的頭發吹得務必淩亂,就像地上随風搖曳的雜草。

霍無憂幾乎無法進行思考,她下意識地去聽霍春來的話,這輩子她也只會聽霍春來的話。

但很快,她又頓住腳步,回過頭時,霍春來就站在廢棄教堂的門口,用她那雙明亮的,澄澈的眼睛看着霍無憂。

申無涯捂着頭,再次站起身。

“無憂啊!”霍春來高聲呼喊:“快走吧!”

“快走吧!!!”

霍無憂深吸一口氣,她回過頭,感受到不斷加快的心跳,開始往前跑。

雲荒街的冬天又濕又冷,她晾在外面的手被風吹得通紅,她的嘴唇也冷到發紫。

但她用盡全身力氣向前跑,她要跑到公路上,坐上傅朝陽的車。

她要逃到一個沒有申無涯的地方。

“嗚——嗚——”

風聲在她耳畔低鳴,霍無憂再回頭時,已然看不見霍春來的身影。

她拉開傅朝陽的車門,坐上去,一種強烈的,不安的,悲哀的感覺湧上心頭。

霍無憂想,她這個女兒是做到頭了。

霍春來會坐牢嗎?

霍春來是因為她才坐牢的。

但霍無憂發現,她對死,對反抗,對死亡,擁有絕對的,磨滅不掉的恐懼。

否則,她會留下來,和霍春來一起殺死申無涯。

可霍無憂逃走了。

她并不知曉自己為什麽會恐懼,可能是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意識到,她的反抗只是因為,申無涯和她正式起了沖突。

在霍春來被申無涯壓榨的這些年,霍無憂一直在當一個“無辜”的沉默者。

始終沒有和霍春來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人,是她。

她明明可以說出來,但她從未為霍春來争取什麽。

在那一刻,霍無憂确信她是一個懦弱的人。

她依舊躲在母親的羽翼之下,她依舊沒有在她決定殺死申無涯那天長大。

“開車吧。”霍無憂顫抖着聲線,對傅朝陽說。

一個懦弱者顫抖着聲線,對傅朝陽說。

就在這時,雲荒街的天空忽然飄起小雪。

傅朝陽坐在駕駛位,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的霍無憂用顫抖的手指點燃香煙。

今天天氣不好,剛才還有光,現在一點光都沒有了,雨刮器和年久失修的玻璃摩擦,發出沉悶的悲鳴。

“噌——”打火機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霍無憂的側臉,很快,傅朝陽就看見,霍無憂落下了一滴淚水。

汽車駛向墓山,沒過多久,刺耳的警報聲在外面響起。

霍無憂朝車窗外看,一滴雪落在車窗上,模糊了她的眼睛。

在這一刻,霍無憂想,她要成為一個勇敢的人。

于是,她開了口。

“我殺人了。”

霍無憂想将鼻尖的酸澀逼回去。

“我知道。”傅朝陽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來安慰她。

“我殺了申無涯。”霍無憂終于穩住了鼻息,她擡起頭,通紅的一雙眼裏全是冷靜。

“我知道。”傅朝陽也啞了嗓子。

他想去看霍無憂,但他很快就擡不起頭了。

去看一個堅強的人最脆弱的一面,是一件殘忍的事。

沒有人想在哭泣的時候被圍觀。

“我殺了我爸。”霍無憂繼續說。

傅朝陽回答她:“我知道。”

霍無憂深吸一口氣,煙霧朦胧間,車子拐向了上山的路,她曾恐懼,悲哀,絕望,最後一切的一切都歸于平靜。

“傅朝陽,我會死。”

過了一會兒,霍無憂長長地吐出一口煙。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依舊記得這個夜晚,她在逃亡的路上,看到了一場盛大的雪。

伴随警車刺耳的鳴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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