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春來

春來

吳清雪回到公安局時,雲荒街的天空忽然紛紛揚揚地下起小雪。

在此之前,她重新回到兇案現場,在一片早已幹涸的血跡中,她發現了一片,被挂爛的衣服碎片。

那塊碎片和泥土融為一體,不知道被多少人踩過。

最開始報警的其實是個遠近聞名的瘋女人,她有名字,叫祁安。

她沖進警局,含糊不清地說着“死人”,“血”這些字眼,然後她高高舉起她的手臂,指向很遠很遠的天邊。

那時沒有人把一個瘋子說的話當真,雲荒街平靜祥和,住在這裏的,大多數都是好人。

吳清雪整理卷宗路過時,恰好聽見祁安在說話,她放好卷宗,正好給要去打牌的老郭說了這件事。

老郭不想去。

一個瘋子說的話能信嗎?公安局裏的人那麽忙,萬一瘋子在騙人呢?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真的有案子呢?”吳清雪并不認為祁安在說假話。

最後,老郭派了夏汲光去處理。

警笛最後在發現申無涯的屍體後開始長鳴。

根據吳清雪後來的猜測,是兇手提前讓祁安跑到公安局,告訴了正在值班的警察,城郊發生了兇殺案,等警察趕到的時候,兇手早已經逃脫。

也就是說,申無涯的死,一定是預謀殺人。

雖然現場的痕跡和線索都指向,一個身材高大,且有力氣的男性,但吳清雪留了個心眼,公安局新來的兩個男同事總是太粗心,他們可能收集漏了證據。

于是,吳清雪重新回到了犯罪現場。

她找了很久,在一個角落,找到了一塊衣服的碎片,與此同時,在這片碎片的旁邊,有斧頭批壞牆面的痕跡。

申無涯的後腦勺有鈍器擊打傷,也就是說,他是先被人敲死,心髒上的傷口是死後傷,他一定是被打死了,才被放了血,挖空屍體。

棉花和長釘這種東西,要采購的話,照理說也應該留下痕跡,但局裏一點頭緒都沒有,甚至可以說,沒人找到有關棉花和長釘的任何線索。

所以,吳清雪越來越懷疑,不是一個人促成了這件事。

從廢棄教堂的不遠處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吳清雪默默按住了腰間的槍,在回頭的剎那,她看見來報警的瘋女人睜着漆黑的,看不見任何光的眼睛盯着吳清雪。

祁安歪了下頭,轉身,毫不猶豫地朝外面跑去。

“站住!”吳清雪擡腳追上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祁安?”吳清雪大聲呼喚祁安的背影。

但是祁安沒有停下,直到跑到一條水溝旁邊,她才頓住腳步。

她看着吳清雪,又指着這條小水溝。

和教堂離了有點遠的小水溝,沒有人排查過的小水溝。吳清雪順着祁安手指的方向,在水溝裏看到了另一塊破布。

以及,一只沾了泥的女士布鞋。

吳清雪仔細回憶這雙布鞋的款式,雲荒街這片幾乎沒有什麽鞋店,就算有,裏面的鞋也很貴,大部分人都是自己做鞋。

自己做的話,樣式就沒有那麽多,雲荒街的女工會做的鞋,用的布料,也就那麽幾種。

按理說,吳清雪應該把這只鞋拿去給霍無憂指認,質問霍無憂,這是不是霍春來的鞋。

但吳清雪莫名有一種自信,這只鞋,一定是霍無憂的母親,霍春來的東西。

霍春來不懂醫學,生物學,但霍無憂懂。

霍無憂沒有殺死申無涯的力氣,沒有拿起大斧頭砍人的力氣,但霍春來有。

這是或許是一個母親殺死丈夫後,女兒為了保全母親而嫁禍自己的故事。

緊跟着,祁安指着自己的耳朵,語無倫次地說:“無憂,被打,我聽見……”

“保護被打……的孩子……”祁安好像短暫地恢複了清醒,但又好像在繼續瘋狂地活着。

她的眼睛很黑,但一點也不亮。

吳清雪聽過她的故事。

她曾被自己的丈夫打到瀕死,她唯一的女兒也死在了丈夫的棍棒下。

沒有人知道,一個無權無勢,娘家不幫親,婆家只會壓榨她的女人,是怎麽奮起,爆發,在病痛中,殺死一個比她強壯的男人的。

在那之後,祁安就瘋了。

或許她沒有瘋,但她不瘋的話,她一定在雲荒街活不下去。

她抓住吳清雪的手臂,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說:“救救……無憂……”

吳清雪的心中忽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被傅朝陽敲暈,霍無憂卻沒有殺她。

現在,她知道了真相,卻也不打算說出來。

吳清雪頂着寒風往回走。

與此同時,審訊室內的老郭和宋玉芳也終于打破了僵持。

“霍春來在木工店買了一把斧頭,她看見霍無憂把申無涯約了出去,也猜到自己的女兒會做什麽樣的事。”

“霍春來要保護霍無憂。”

宋玉芳長嘆一口氣,“她來救濟會的時間最短,但心最誠懇。她來求我,我就幫了她。”

“我們約定好在遠離墓山的那條路上相遇,但她一直沒有來,”宋玉芳說,“我原以為她是改變了主意,等我回去找她的時候,我才發現,她跌進了一條小水溝裏,頭被石頭磕暈了,最後溺死在了裏面。”

“是我殺了她。”宋玉芳繼續說。

老郭有些疲憊地揉了下鼻梁,厲聲道:“霍春來怎麽死的,我沒有興趣知道,你現在就告訴我一件事!申無涯怎麽死的!”

他已經快瘋了。

但宋玉芳依舊是一副平靜的樣子。

“你還是沒有聽懂,”宋玉芳眯了下眼睛,她依舊穿着修女服,在審訊室燈光的照耀下,顯現出一分神性,“霍春來究竟是為什麽,才出現在城郊的廢棄教堂的呢?霍春來究竟是為什麽要來基督教救濟會做禱告呢?”

“她似乎知道,自己要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于是她開始祈求神的原諒。”

宋玉芳的聲音很冷,比雲荒街的雪還冷。

吳清雪就是這個時候推開的審訊室的大門,她一身疲憊,只有看向老郭時,才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你跑哪兒去了?”老郭也是疲憊地和吳清雪說話,他幾乎已經無法思考。

“郭隊,”吳清雪答非所問,用嚴肅的,不為所動的聲音說:“是我殺了申無涯。”

她喘着粗氣。

從木工店老板那知道霍無憂去自首之後,她就一刻也沒有停歇地開始往前跑。

只要老郭沒有定罪,一切就都來得及。

吳清雪決定,要保下霍無憂。而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承認自己才是殺死申無涯的殺人兇手。

然後,她推開了審訊室的門。

真相其實離老郭很近,卻又離老郭很遠,每一個人,來到公安局的每一個女人都說,她們殺死了申無涯。

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申無涯究竟是怎麽死的。

老郭從業多年,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麽簡單的一個案子上栽跟頭。

他坐在公安局門口抽葉子煙。

雲荒街的天空陰沉沉的,看不見什麽光。申無涯的屍體還在解剖室的停屍間。

冬天,屍體的腐爛會比夏天更加緩慢。

夏汲光被宋玉芳捅傷,送進了醫院,宋玉芳是一定要抓捕的。

那,霍無憂呢?

冰冷的審訊室內,霍無憂一邊喝吳清雪給她倒的溫水,一遍看向審訊室另一邊,完全不透光的牆壁。

“如果從這裏開一扇窗戶,往外看,能看見外面的天空嗎?”霍無憂問。

“如果是夏天的話或許可以,但現在是冬天,只能看見雪,”吳清雪頓了一下,“你大可不必自首,人并不是你殺的。”

“但我也想假裝,我和我的母親一樣勇敢。”霍無憂垂下眼簾。

“我想,如果我那天沒有離開的話,我會不會和霍春來一起,牽着手,離開雲荒街,去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呢?”

霍無憂很輕很輕地呼出一口氣,吳清雪蹲在她面前,用疲憊的,但泛着微光的眼睛看着她。

“為了一個死人頂罪并不值得。”吳清雪說。

“吳警官,我是不是也可以說,為了一個有罪之人頂罪,更不值得?”霍無憂笑了笑。

吳清雪不說話了,她只是安靜地凝望着霍無憂。

很小的時候,她就是這麽看她的母親的。

值不值得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霍無憂想要這麽做。

她這一輩子,總是沉默着,旁觀着。

她的母親操勞了一輩子,被壓迫了一輩子,她就這麽站在旁邊看了二十多年,她從來沒有發出過反抗的聲音。

因為受到壓迫的似乎并不是她。

只要有霍春來在,那麽被壓迫的第一個人一定是霍春來,其次才是霍無憂。

她可以永遠活在霍春來的庇佑之下。

如果霍春來沒有在逃跑的時候,因為過于驚慌跌進那條小水溝,死掉的話,說不定現在的霍無憂仍然可以和她在逃亡中旅行,在她們被抓捕的時候,霍無憂仍然可以做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但是,霍春來死了。

從未長大的霍無憂清晰地意識到,她将成為霍春來,代替霍春來,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于是,霍無憂決定面對錯誤。

雲荒街的天空依舊陰沉着,雪還沒有停,老郭的煙已經抽完了,他随意将煙頭扔在地上踩滅,轉身回到審訊室。

宋玉芳戴着手铐,被人押進入警車,另一間審訊室的傅朝陽雙手合十,像是在求神的庇護。

被攔在大廳的溫念塵用座機給遠在墓山上的季行舟通話,木工店的老板娘李擁穗坐在一群研究生旁邊,和她們唠起了嗑。

她們都不害怕死。

瘋女人祁安仍舊在城郊的廢棄教堂,她冷靜地處理着被吳清雪扔下的衣服布料,雙手合十,站在被遺忘的聖像之下。

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她曾是一個醫生。

與此同時,吳清雪終于站起身,在離開審訊室被人關押起來之前,她回頭看了霍無憂一眼。

霍無憂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她從未如此平和過。

然後,吳清雪聽到了她的聲音:

“春天要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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