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朝陽

朝陽

三歲那年,傅朝陽被幾個好心人送到了墓山山上的孤兒院。

他被父母抛棄在路邊,原本是要死去的。

但他遇到了好人。

墓山孤兒院坐落在墓山的山腰,在一片森林的深處,傅朝陽被人牽着來到孤兒院門口,院長穿着普通襯衫的男人站在那裏,朝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傅朝陽以為,他将獲得幸福。

“這年頭,到我們這種犄角旮旯領孩子的人,少的很,有的願意花高價買好貨,有的這裏挑剔一下,那裏挑剔一下,如果不是有政府資助我們,墓山孤兒院,早就開不下去了。”

院長總是和來孤兒院看他們的老警察說話,葉子煙嗆人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每當這時,傅朝陽總是很好奇。

煙就有那麽好抽嗎?

傅朝陽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和其他在孤兒院的小孩應該很好抽。

不然,院長也不會下那麽重的手,把睡在傅朝陽隔壁桌的小孩給打到走不動路。

“朝陽,我好疼啊。”小孩比傅朝陽大幾歲,經常帶着他一起玩。

傅朝陽趴在他的床邊,想給他包紮傷口。

孤兒院沒有醫生,傅朝陽只能自己學包紮,好在他是個聰明的孩子。

“朝陽,我會死嗎?”小孩有些害怕。

“不會,你沒有流血。”傅朝陽說。

“朝陽,我會死,”小孩頓了一下,用顫抖的聲音和傅朝陽說話,“我會被打死的。”

“你不會,你沒有流血。”傅朝陽回答他,書上說,流血了才會死。

“只有流血才會死嗎?”小孩閉上雙眼,“我已經感受不到我的腿了,我的背很痛,手也很痛,院長拿着棍子,把我全身都打得很痛,除了我的腿。”

傅朝陽這次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用他從院長辦公室偷出來的紗布,給小孩包紮。

“朝陽,”小孩握住他的手,“我們逃吧。”

傅朝陽猛地頓了一下,“逃去哪?”

“外面,”小孩說,“只要不是這裏。”

“我們會被餓死。”

“總比被打死好,你的傷口都爛了,朝陽。”

那時傅朝陽想,院長只是愛打他們,除此之外,院長會給他們吃飽飯,會在心情好的時候帶他們去玩。

院長還是很好的。

“那些都是假的,朝陽,外面有比院長給你的更好吃的食物,我從書上看到過,我們還能去上學。”小孩出聲打斷了傅朝陽的思緒。

“可是我很害怕。”傅朝陽說。

傅朝陽最終還是沒有和小孩一起逃走,小孩倒是逃了好幾次,但都被院長抓回來了。

後來,小孩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間睡了過去,傅朝陽依舊坐在他的身旁,給他包紮傷口。

但這一次,小孩再也沒有醒來。

院長沉痛地為他舉行了葬禮。

有孤兒院的其他孩子問傅朝陽,小孩真的死了嗎?

傅朝陽只說:“他逃走了。”

後來,墓山孤兒院被拆,學校那邊派人過來建了一間研究院。

院長把其他孩子送到了別處的孤兒院,唯獨留下了傅朝陽。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朝陽,我呢,也老了,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所以,我決定收養你,朝陽。”院長拉着傅朝陽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想跟着院長嗎?朝陽。”

年僅六歲的傅朝陽懵懂地看着院長,看着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睛,他總會想到,那個死在他隔壁床的小孩。

“跟着院長的話,每天都有糖吃,還可以上學,”院長親切地問他:“你想去學校嗎?朝陽。”

傅朝陽依舊不說話,他安靜地看着院長,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點頭。

傅朝陽是孤兒院最聰明的孩子,他知道,如果他不順從院長,他就會被打。

像那個死去的小孩一樣。

然後,傅朝陽開始迷戀死。

每一次他被院長折磨得死去活來時,都會給自己的脖子套上塑料袋。

逐漸稀薄的空氣讓他陷入窒息,傅朝陽總會在這時看見那個死去的小孩,在他的眼前,朝他招手。

“我們逃吧,朝陽。”

緊跟着,傅朝陽就會像一個溺水的人重新得到救贖時那樣,撇開塑料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

“朝陽。”

有人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呼喚他的名字。

“朝陽啊——”

傅朝陽有時覺得自己正赤腳穿行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上,有時又覺得自己正躺在一片清澈的池塘裏。

水聲,風聲,層層疊疊地将他掩蓋,最後喚醒他的,是皮肉被刀割下來的痛楚。

“不可以叫出聲哦,朝陽,不然,我就不會送你去上學了。”院長依舊和藹地笑着。

他現在很少打人了。

因為住在雲荒街的老小區裏,這裏隔音不好,一家出了什麽事,左鄰右舍都能聽見,院長是遠近聞名的慈善家,他是好人,他想一直當好人。

傅朝陽的手臂上,身上,背上,都是被火烤過的刀的痕跡,他沉默地忍受着,沉默地聽着周圍的所有人告訴他,院長多麽多麽不容易,好在他現在長大了,院長可以輕松一些了。

傅朝陽始終沉默着。

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

他永遠也逃不掉。

于是,他繼續迷戀死亡,他想和兒時,已經死去的玩伴多說幾話。

緊跟着,傅朝陽開始用小刀在自己的指腹上劃出不痛不癢的痕跡。

只有鮮血才能提醒他,他還活着。

但他依舊沉默着。

直到某天,他掙脫了院長的束縛,一路不停地跑,一路不停地逃,逃到墓山,逃到他曾經居住的孤兒院。

他看見曾經住着他和玩伴的地方,已經被一所巨大的研究院覆蓋。

傅朝陽這才确信,他的靈魂被困在了墓山上,永遠也無法逃離。

“你是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站在研究院門口抽煙。

她長了一張清秀的臉,不算漂亮,但看着很舒服,烏黑的頭發被她紮成低馬尾披在身後,骨節分明的手指夾着一杆煙。

煙霧升騰時,傅朝陽才對上了女人那雙漆黑的,看不見一點光的眼睛。

“傅朝陽。”傅朝陽說。

他的大腦像是被什麽堵塞住,完全無法思考。

他只能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像一具行屍走肉,麻木地回答她的問題。

“你來這裏做什麽?”女人問他。

“我來找一個人。”傅朝陽回答。

“誰?”

“一個小孩。”

傅朝陽分不清他究竟是要找他死去玩伴的屍骨,還是要找他自己,過了一會兒,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來找一個小孩。”

周圍的場景四處泛着明亮的白光,天空卻陰陰沉沉看不見太陽。

傅朝陽一會兒覺得自己在做夢,一會兒又覺得他已經死了。

然後,女人的聲音再次把他飄遠的思緒拉回來。

女人撣了下煙灰,“這裏沒有小孩。”

傅朝陽沉默着,過了很久才“哦”了一身,轉身準備回去。

大腦似乎變得越發遲緩,傅朝陽用随身攜帶的小刀在自己的指腹上劃了一道。

鮮血順着指尖滴落,深色的泥土泛着冷冽的青黑,血液滴進去也看不見蹤影。

“傅朝陽。”女人掐滅煙,呼喚他的名字。

傅朝陽轉過身。

“你要去哪裏?”女人問他。

“回家。”傅朝陽說。

“你想進來嗎?我可以帶你進來,”女人頓了一下,“我在後院挖出來一具小孩的屍體。”

院長嫌棄正式的火葬土葬都費錢,于是,在小孩死去的那天,他讓孤兒院的其他孩子挖了一個不算很深的洞,把小孩的屍體埋了進去。

“那塊土上面長滿了花,我想,下面一定有東西,就把它挖出來了。”

“我給了他立了一個碑,但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女人繼續說,“所以,你要進來嗎?”

傅朝陽最後還是進去了。

他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路過幾個和女人一樣,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最後到達研究院的後院。

很荒涼的後院。

在一個很小的角落,傅朝陽看見了一塊很小的碑。

“我簡單用石頭做的,買一個碑太貴了,我沒錢,”女人一邊說,一邊遞給他一支粉筆,“你可以把他的名字寫上去。”

事實上,傅朝陽并不知道小孩叫什麽名字,孤兒院的小孩都沒有名字,院長懶得取,平時都直接叫他們的外號。

傅朝陽倒是有名字,但那是他的父母給他取的。

他還有一塊玉,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雖然院長已經拿去賣了錢,但傅朝陽依舊記得,自己叫傅朝陽。

他接過粉筆,最後在那塊小小的碑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傅朝陽。

他的靈魂将生根在墓山上。

“這是你的名字。”女人說。

“我知道。”傅朝陽回答她。

一陣沉默,女人站起身,“你想包紮一下嗎?”

傅朝陽疑惑地“嗯”了一聲。

女人指着他的手指,“你在流血。”

“流血又不會死。”從小到大,傅朝陽不知道流了很多次血,但他沒有死。

一直沒有死。

小孩也沒有來接他。

“會。”女人說。

“流血會死,”女人拍了下他的肩膀,“我給你找點藥吧。”

小孩沒有流血,但是他死了。

傅朝陽想這麽說,可他只是沉默着。

他沉默地看着女人幫他上藥,沉默地看着女人幫他把手指包紮好。

“謝謝。”傅朝陽是個有禮貌的人。

“不用客氣,”女人說,“我現在研究的項目和醫學有關,所以,我不想看見任何人流血。”

“不論如何,我都一定要讓你治療傷口。”

傅朝陽沒有回答,他低着頭,頭一次覺得落日比夜晚還冷。

“傅朝陽,給。”

女人擡起手,遞給傅朝陽一杆香煙。

“如果下次你還想故意讓自己流血,不妨試試煙,”女人頓了一下,“氣味會模糊人的記憶。”

傅朝陽看了下女人遞過來的那杆煙,有擡頭看向女人。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和惡魔做販賣靈魂的交易。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

“我叫霍無憂。”

“是一個準生命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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