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朝陽
朝陽
“人在和自己的敵人對打時,通常只會感到憤怒,只有在遭受信任的人的背叛時,才會既憤怒又悲哀。”
霍無憂長長地發出一聲嘆息,“我又被霍春來騙了,她其實沒想離婚。”
“她總是有很多理由,等申無涯死了去争那套房子,那家裏有我們的一份,憑什麽只要我們走?”
“霍春來并不是沒有脾氣,很多時候,申無涯把她罵急眼了,打急眼了,她也會生氣。”
“而她懲罰申無涯的方式就是,”霍無憂頓了一下,“不給申無涯做早飯,不給申無涯燒洗澡水。”
雲荒街今天的天氣很不好。
走在路上的時候,霍無憂莫名想到,她用了七年的拿把傘已經爛了很久,還沒有換新。
“我明白,”吳清雪跟着霍無憂回到雲荒街的老小區,“我的母親也是如此,她唯一能夠懲罰父親的方式就是,裝作收回所有的愛。”
吳清雪總是在夢裏回憶起母親冷着臉不給父親盛飯的場景。
“他這次太過分了,不要指望我還會像原來那樣對待他。”吳清雪的母親總是用惡狠狠的語氣說這種話,仿佛她有多壞,有多狠一樣。
直到現在,吳清雪依舊不能理解,她總是想,她的母親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軟弱的人。
“人不需要愛也能活下去,”霍無憂說,“但很少有人,特別是女人明白這個道理。”
“霍春來曾經是其中一個,”霍無憂繼續說,“但在彌留之際時,大概是想通了。”
“她死了?”吳清雪挑眉。
“死了。”霍無憂回答。
“你為什麽最開始不說?”吳清雪冷聲質問。
“因為,我那時還沒想通,還沒有決定去公安局自首。”霍無憂在貪婪和正義之間最終選擇了後者,霍春來從小就教導她,要成為一個好人。
霍無憂不想讓霍春來失望。
“申無涯真的是你殺的?”吳清雪問。
霍無憂沒有回答,不置可否。
“是我才對。”這時,一直沉默的傅朝陽終于開了口。
“是我殺了申無涯。”傅朝陽深吸一口氣,快步上前擋在霍無憂身前。
“你們倆果然認識。”吳清雪笑了一聲。
“你很聰明。”霍無憂誇贊道。
“當然。”吳清雪說。
傅朝陽有些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他回頭看了一眼霍無憂,“要不要在這裏做掉她?”
他什麽都可以不要,前途,未來,甚至是他的生命。
傅朝陽已經發過誓,他這輩子,他的一切都屬于霍無憂。
他要确保霍無憂安然無恙。
盡管霍無憂并不稀罕,但傅朝陽依舊會湊上去。
“你怎麽殺的申無涯?”吳清雪沒理會傅朝陽的威脅。
“我把他約到了教堂,我告訴他,我給他準備了很多養老的錢,要他來簽斷絕父女關系的協議,他不同意,我就說,你不同意我就把李桂香和申國棟都殺了。”
“我很清楚該怎麽激怒申國棟,”霍無憂說,“我說完之後,又問他,你該不會是怕我們簽完協議之後,我不給你養老吧,他一下就暴怒,讓我在那邊等他。”
“我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也不能說萬全,因為我只有一把鏟子,”霍無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無數次想過,如果我和申無涯只能有一個活在這個世界上,那麽我希望是申無涯。”
“不用誤會,我并不喜歡申無涯,也并不是軟弱,”霍無憂說,“好吧,可能也是因為軟弱。”
“我恨申無涯,我恨不得他去死,但我依舊希望他能活着。人總是矛盾的結合體。”
霍無憂讨厭這樣的自己,她既沒有足夠的勇氣發起反抗,也沒有足夠的愚蠢,繼續生活在暴力的威脅之下。
她憐憫自己,憐憫霍春來。
“我并不覺得你很軟弱。”吳清雪想,如果她是霍無憂,或許都不能做到殺死申無涯的地步。
“申無涯果然來赴了約,我把假的斷絕關系的協議遞給了他。申無涯是個蠢貨,他沒讀過書,連字都認不得幾個,根本看不出來那份協議就是個幌子。”
“我走到他身後,舉起鏟子,申無涯對我和霍春來毫無防備。”
“我是弱者,可以被他摁在地上錘,霍春來也只是個女人,我們兩個連起來都打不過他,為此,他也曾沾沾自喜過。”
“看啊,我的妻子和女兒加在一起都打不過我,我多厲害。”
“這是他炫耀的資本。”
“他不喜歡外面的人,卻還要在醉酒之後面紅耳赤,高高興興,好言好語地和他們說話,把女人當做笑話擺到餐桌上。”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條狗。”
霍無憂回想起很小的時候,申無涯和他的狐朋狗友把看家護院的小狗打死做成狗肉火鍋吃時的場景。
“坐在餐桌上的人分食我的肉,滾燙的汁水将我燙得面目全非,而我的骨血還要被拿去熬湯,做成一道鮮美的佳肴。”
“我的靈魂永遠被囚禁在餐桌上,被人用刀和筷子分成無數的小塊。”
霍無憂用鑰匙打開家裏的大門,她徑直進到廚房,打開保溫水壺,把東西遞給吳清雪。
“我把全部的很集中在手上,集中在那把鏟子上,然後,我把鏟子重重砸向申無涯。”
“我聽到了一聲脆響。”
“就像小狗被打斷後腿時的聲音。”
“申無涯捂着頭,轉過來看着我,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冷靜下來,我用蔑視的神情看着申無涯,我發現,他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強壯。”
說到這,霍無憂忽然頓了一下。
“我沒有在他和我媽吵架的時候殺了他,也沒有在他家暴我和我媽的時候殺了他。”
“我在一個非常清醒的時間段,把申無涯約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用鏟子砸破了他的頭。”
“我思考了很久。”
“吳警官,”保溫桶裏裝着霍春來的骨灰,霍無憂一個人目送了霍春來的離去,“或許,我認為,死才是真正能夠逃離的方法。”
“申無涯死,或者我死,”霍無憂忽然笑了一下,“但我高估了我的勇氣,我沒有那麽期待死亡。”
“我怕死。”
等吳清雪接過保溫桶,霍無憂才雙手合十,像是在對神做禱告。
“我砸了申無涯很多下,很多很多下,如果他有足夠的力量,他完全可以奪過我手裏的鏟子,在我打死他之前打死我。”
“但申無涯的力氣沒有那麽大,常年酗酒讓他的身體變得十分虛弱。”
直到現在,霍無憂的聲音依舊平靜。
“我需要為此付出代價,這是我必須經歷的懲罰,我想通了。”霍無憂說。
傅朝陽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想上前跪下求霍無憂不要這麽做,但他沒有力氣,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可是,申無涯最後被割下了頭,砍斷了四肢,綁到了十字架上,”吳清雪看着保溫桶裏的骨灰,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霍春來是怎麽死的?”
這一次,霍無憂沒有回答她。
站在吳清雪身後的傅朝陽高高舉起茶幾上,清空的果盤,在吳清雪反應過來之前,傅朝陽重重地砸了下去。
吳清雪暈過去時,就看見霍無憂蹲下身,用冰冷的指尖拂過她的臉頰。
霍無憂是個溫柔的人。
就和她描述的霍春來一模一樣。
傅朝陽顫抖着手,他第一次沒有聽從霍無憂的話,“她都知道了,我們現在殺了她還來得及,你後悔也還來得及。”
“我不後悔。”霍無憂說。
傅朝陽這一回直接在她面前跪了下來,“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我不能……”
傅朝陽哭喪着臉,“我們逃走吧,霍無憂。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逃不走了,傅朝陽。”申無涯死後,霍無憂依舊沒能睡個好覺,殺人比她想象中還要更加痛苦。
傅朝陽跪着朝她的方向爬過去,抓住她的褲腿,“我只有你了,霍無憂,我只有你了。”
霍無憂垂下眼眸,過了一會兒,她才冷漠地說:“你可以不離開我,我們一起去公安局,好不好?”
傅朝陽什麽都沒做,他頂多是用不知道從哪撿來的車,載着霍無憂逃到墓山,又幫霍無憂處理了一下證據。
幫兇應該都是從輕發落。
“為什麽不可以殺了吳清雪,直接逃跑?”傅朝陽問。
“因為我不想。”霍無憂回答。
一陣沉默,傅朝陽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那好,我們一起。”
不論霍無憂做什麽,好事也好,壞事也好,傅朝陽都會陪着她,做霍無憂的墊腳石,刀,甚至是狗。
霍無憂說,她是餐桌上被分食的狗,傅朝陽則願意成為被她分食的狗。
傅朝陽可以不要自己的靈魂,也可以不要自己的□□。
“我們一起。”傅朝陽重複道,他站起身,那張白淨的臉在燈光的投射下變得陰狠。
霍無憂揉了下他的頭發。
“走吧。”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切都是傅朝陽一廂情願。
對傅朝陽來說,霍無憂不是個好人。
“如果你想,我完全可以不把你供出來,”霍無憂忽然笑了一下,她側過頭,對傅朝陽說:“只要你肯求我。”
霍無憂壞得不徹底,她對傅朝陽動了恻隐之心。
“我求你,”傅朝陽深吸一口氣:“我求你把我供出來。”
傅朝陽害怕霍無憂和他撇清關系。
他想一直,一直和霍無憂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