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苦海
苦海
霍無憂從來沒有這麽勇敢過。
實話說,她很少在除了霍春來以外的人面前說話。
過年的時候,霍春來很早就要起床,去李桂香家裏幫忙燒菜做飯,霍無憂過去的時候,通常只禮貌地叫回來過年的幾個親戚一聲,便坐在他們中間,不說話,也不做任何動作。
只有別人提到她的時候,她才會敷衍地應幾聲。
申無涯那邊的親戚都有病。
霍無憂從小就不喜歡他們,連帶着在他們面前也總是冷着臉,什麽話都不說。
過年,李桂香家裏的飯是霍春來做的,碗是霍春來洗的,但霍春來每次都只能最後一個吃飯,而且沒有座位。
李桂香的家也不小,但就是沒有霍春來的座位。
很多時候,霍無憂都問霍春來,你為什麽不坐着吃?
“沒位置,也沒多餘的板凳,而且我也不累,站着吃就行。”霍春來回答她。
天都沒亮就開始忙碌的人怎麽會不累?
但霍無憂并不反駁霍春來,很多時候,她只是安靜地看着霍春來。
霍春來每天都要做很多事。
洗衣服,做飯,工作,拖地……霍無憂在家裏的時候,會跟她一起做。
每年過年的大掃除,霍春來不僅要掃自己的家,還要去李桂香家,幫她打掃。
這個時候,申無涯總是抄着個手,冷漠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一家之主怎麽能做打掃衛生的事?
于是,霍無憂繼續恨他,連帶仇恨壓榨霍春來的那群親戚,申無涯的家人。
“我聽了這麽久,也算是聽明白了,想要和氣是吧?我告訴你們,不可能。”霍無憂冷笑一聲,冷漠地,毫無波瀾地看向申國棟和李桂香。
“我再和他住下去,我就要瘋了。”霍無憂指着申無涯,平靜地說。
“行了,別說了,好好生生的,不要叫別人看笑話。”申國棟皺了下眉。
“什麽叫看笑話?你再說一句,我明天就拿着大喇叭在整個街道上喊,你怕別人看笑話,那我就把你們所有人真的都變成笑話!”霍無憂把霍春來護在身後。
她比霍春來明白,她們兩個都是這個家的外人。
因為她們都是女人。
李桂香罵霍春來,會告訴她,這個家裏沒有她的那份,讓她帶着霍無憂搬出去住。
申無涯罵霍無憂,也是告訴她,這家裏沒有她的一份,讓她滾出去。
這麽多年,霍無憂謹小慎微,連哭都不敢大聲哭,小心翼翼地看申無涯的臉色,看申無涯一家的臉色,她早就累了。
她考上了研究生,在墓山上的研究院有自己的宿舍,她可以住在沒有申無涯的地方。
她可以自由。
但李桂香和申國棟不會放過她和霍春來。
今年上半年,霍無憂的外婆生病住院,那時霍春來因為家裏裝修,暫時住在了李桂香的家,霍無憂的舅舅,也就是霍春來的哥哥打電話過來找她,說她二哥這兩天太忙,沒時間照顧媽,問霍春來有沒有時間回去。
霍春來急得馬上就要去廠裏請假,李桂香聽完了全程,卻是冷哼一聲,對霍春來說:“你二哥還真是搞笑,明明就該他去照顧你媽,他倒好,把活推給你。”
“誰沒有忙的時候?我理解他就行。”霍春來聽到這話就已經很不高興了。
下一秒,李桂香就補了一句:“你別請太多假,還是多去上上班,真的是。”
霍春來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這幾年,申無涯掙不到什麽錢,李桂香心疼自家兒子,希望他壓力小點,就只能把更大的壓力放到霍春來身上。
她怕霍春來請太多假,被車間那邊開除。
霍春來沒說什麽,直接走了。
後來,她和霍無憂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依舊很生氣。不論怎麽樣,那是霍春來自己的媽,李桂香這麽說實在是過分。
霍無憂也想,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爛人?
她對申無涯的恨與日俱增,對申無涯家人的恨也與日俱增。
甚至後來,霍無憂的外婆去世,申無涯的家人來随了禮沒吃飯就走了,事後,申無涯還要讓霍春來單獨把他們喊出來吃飯。
霍春來簡直想笑,“我媽去世,你姐你媽沒吃上飯,你還要讓我單獨請他們吃一頓?你在搞笑嗎?你姐以後要辦什麽酒席,我也只随禮不吃飯,我不欠你們一家人的。”
至此,霍春來才慢慢明白,申無涯和他的家人都是一丘之貉。
需要霍春來的時候,他們就是一家人,不需要霍春來的時候,連随禮的幾塊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霍春來總是對霍無憂說,雖然你奶奶他們前幾年對我不是很好,但他們這幾年已經慢慢變好了。
每當這時,霍無憂都只是安靜地看着她。
霍春來是個心軟的人。
所以,霍無憂一定要站到她前面。
于是,她指着申國棟和李桂香說:“不要再和稀泥了!我要瘋了,我真的要瘋了!!!”
霍無憂歇斯底裏地大吼。
申無涯朝她擺了擺手,申無涯今晚也喝了酒,他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沒事,爸錯了,爸現在就去死,爸現在就換鞋,找條河跳下去。”
他一說完,就準備往外沖。
申國棟一把抓住申無涯,輕而易舉地把他摁回沙發上坐着。
“死什麽死?我在這,不準說這種話。”申國棟拿出了長輩的威嚴。
“爸,你別攔我,我說了,我不想活了,我現在就出去,找輛車把我撞死。”申無涯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委屈,他看向霍無憂,“我還要怎麽做?我還要怎麽做你才滿意?!”
霍無憂冷漠地看着他:“你去死。”
“好好好,我現在就去,我現在就去!!!”申無涯像一頭橫沖直撞的牛,不斷地要離開這個家,又不斷輕而易舉地被申國棟摁回沙發上。
霍無憂看這種演出來的戲碼,真的是看夠了。
最後,申國棟讓申無涯住到他家,李桂香走在最後,提高聲音:“不準往外說。”
“你讓我不往外說我就不往外說?”霍無憂冷笑,“我偏要說,拳頭沒打在你身上你就不覺得痛是吧?說些批話不曉得你怎麽活到這個歲數的。”
“滾。”
霍無憂不會憐憫這一家人。
從小到大,她對這些人生出的,唯一的情緒就是,仇恨。
她自己的仇恨,霍春來的仇恨,一起壓到了她的身上。
霍春來關上門,坐在沙發上哭,霍無憂抱着她,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淚。
霍無憂沒有哭,她現在必須比霍春來更加勇敢,她們沒有家,不是任何人的家人,沒有靠山,也沒有人會可憐她們。
家暴裏遭受非議的,大多都是女人。
女人的傷口,女人的眼淚,都是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大多數人都只會假模假樣地嘆息一聲,怪那個女人不能忍,怪那個女人還不夠賢惠。
女人的身上總有各種各樣的枷鎖。
霍春來哭得很傷心。
除了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霍無憂從來沒見過這樣悲傷的霍春來。
“想吃飯嗎?我去做。”霍無憂拍着霍春來的背,就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了一陣長久的,平靜。
她站起身,去廚房起鍋燒水,做飯煮菜。
短短兩天,霍無憂已經思考過不下一百種殺死申無涯的方法,就算要去坐牢,就算被判死刑她都無所謂,她的人生早就被申無涯毀了。
從霍無憂長成這個爛掉的,陰郁的樣子開始,從霍無憂第一次覺得自己又蠢又笨,從霍無憂第一次讨厭自己開始。
很多人都說,她不應該沖動,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和她站在一起。
她的老師,她的朋友,她的母親。
霍無憂并不是孤身一人。
每一個人的生命也不僅僅只屬于他自己。
數九寒天,霍無憂用冷水把菜淘了好幾遍,這才放下鍋。
廚房裏有幾滴申無涯用菜刀切自己皮肉時流下來的血滴,霍無憂沒管,繼續煮菜。
真正想要去死的人,只會安靜地,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去死,而不是鬧得人盡皆知,又是爸爸勸,又是媽媽勸的。
更何況,申無涯一個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摁在地上打的人,能輕而易舉地被一個七十多歲,這幾年身體極差的老年人給攔住嗎?
申無涯就是不想死。
男人都是天生的表演家。
他以為用這種不痛不癢的苦肉計就能打動霍無憂?
霍春來怎麽想的,霍無憂不知騷,但她不會允許霍春來原諒申無涯。
大概,霍無憂已經瘋了。
她冷靜地把煮好的青菜端出來,又給霍春來盛了飯。
餐桌上還放着申無涯的酒杯,霍無憂順手把酒杯丢進了垃圾桶。
“吃吧,”霍無憂笑着對霍春來說,“再傷心也要吃飯啊。”
霍春來已經沒有哭了,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飯,每吃一口就要嘆一口氣。
“申無涯這樣表演也沒意思,他要是真想死,根本就不會讓我們知道,他就是怕,但他要裝作不怕,大概是因為男人的身份,一家之主的身份給他帶來很多自信吧。”
霍無憂一邊給霍春來夾菜,一邊平靜地說。
“你會心疼他嗎?霍春來。”霍無憂放下筷子,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霍春來。
“你看見他那點不快點去醫院馬上就要愈合的傷口了?還是看見地上那點微不足道的血了?”
霍無憂的聲音帶着一股強烈的冷意。
她站起身,繞到餐桌對面,用手捧起霍春來的臉頰,“你在心疼申無涯嗎?”
“可是媽媽,被打真的好痛啊。”
霍無憂用大拇指掃過霍春來的臉,聲音卻依舊冷漠。
就在那一刻,霍無憂明白了一個道理。
一個人并不是循序漸進地就瘋了,而是忽然之間就瘋了。
而霍無憂意識到自己瘋了的瞬間,就在現在,她看着霍春來,忽然就很想笑。
霍春來是個可憐的女人,當然,霍無憂也是。
“我心疼他幹什麽?無憂,我會站在你這邊,我是你的媽媽。”霍春來深吸一口氣。
霍無憂坐回到座位上。
“但是搬家太麻煩了,無憂。”
也是在這一刻,霍無憂明白,霍春來依舊沒有和她站在一邊。
申無涯又回來了,他讓霍春來給他遞家裏大門的鑰匙。
不然他沒法開門回家。
等申無涯走了,霍無憂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
“那你要和他離婚嗎?”
霍春來:“離。”
“我這次一定要和他離婚,他對我做什麽我都可以不在意,不計較,但是他不能對你做什麽,無憂,你是我的孩子。”
但霍無憂寧願她不是霍春來的孩子。
霍無憂曾經問霍春來,如果她能重來一次,還會不會選申無涯做丈夫。
霍無憂私心想,如果她能回到過去,她一定要讓霍春來避開申無涯,嫁給其他人。
但霍春來卻說,她還是會嫁給申無涯。
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像上吊用的麻繩一樣緊緊纏繞住霍無憂,“為什麽?”
“沒有你爸的話,就沒有你了,無憂。”霍春來鄭重地說。
霍無憂并不覺得感動。
到底什麽時候,霍春來才能明白,并不是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期待自己的降生?
霍無憂根本不想來到這個世界,她根本不想。
即使她永遠都遇不到霍春來,即使她會失去霍春來,她依舊不想來到這個世界。
為什麽沒有人聽她說話?為什麽沒有人在乎她的想法?!
霍無憂沒有回答,她繼續和霍春來在外面散步,天空很黑,看不見一點光,就和霍無憂的眼睛一樣。
霍春來不善于撒謊,但也最善于撒謊。
那天夜晚,霍無憂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明明身體是熱的,可霍無憂總覺得很冷,與此同時,她終于開始害怕。
她害怕申無涯半夜突然開門回來,拿着菜刀把她和霍春來一起砍了。
她害怕第二天,害怕再見到申無涯。
但同時,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她一邊害怕,一邊興奮地在腦內上演謀殺申無涯的戲碼。
很久以後,霍無憂把頭埋在被子裏,無聲地哭夠了,才轉過身,抱着背對着她睡覺的霍春來。
第二天,申無涯就搬回來了,霍春來給了他兩個選擇。
第一,可以不離婚,但必須他搬走或者霍春來和霍無憂搬走。
第二,他們可以繼續住在一起,但必須把離婚手續辦了。
霍無憂聽到這兩個條件時,長長地嘆了口氣。
申無涯不希望離婚,也不希望霍春來搬走。
誰個不希望伺候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終身免費保姆離開。
一時之間,申無涯無法作出選擇。
“我明年會調到市裏上班,一周才會回來一次,到時候——”申無涯話還沒說完,就被霍春來打斷。
“這和解決這件事沒有關系,申無涯,你調走了,然後呢?問題依舊沒有解決。”
霍春來生出了莫大的勇氣,她從來沒有這般硬氣地和申無涯說過話。
“這些年,我回我家,稍微遲一點,你就要罵我,我和我朋友出去玩,你也要說我,我媽生病,你也不樂意我回去陪我嗎,我有時候想,跟你結這個婚到底有什麽意義?”
“這麽多年,我以為,你就算最開始心裏只向着你媽你爸,時間久了,也該有我和無憂,但是我錯了。”
“申無涯,就因為一個櫃子,你就要掐死你的女兒,就因為你女兒對你說了幾句重話,你就要拿刀砍她,你真的愛她你根本做不出這種事。”
霍春來深吸一口氣。
“你說你活着累,你跟你媽,跟我,跟我們一家人都說,你活着累,我活着也累,既然過得這麽累,那我們就離婚。這兩個選擇,你有一周的時間考慮。”
霍春來說完,便和霍無憂坐到餐桌上吃飯。
過了一會兒,霍春來又看着他:“來吃飯,我不會說連飯都不給你吃,飯你可以吃。”
霍無憂長嘆一口氣。
她知道,一周不是給申無涯的思考時間,而是霍春來的思考時間。
第四天,霍春來就在睡覺的時候給霍無憂說:“我想了很久,還是不離婚了。”
霍無憂連問為什麽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因不重要。
“搬家太麻煩了,無憂,你的東西太多了,根本不好搬。”
霍無憂側着身體,抱着她的小狗玩偶。
她知道,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