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蠱蟲

蠱蟲

霍無憂很小的時候,就聽霍春來講過,她剛嫁給申無涯時的事。

那時,她和申無涯算得上恩愛,但李桂香并不喜歡她。

一是因為,申無涯家裏有田,沒出去做工的女人要在家幹農活,而霍春來挑不起糞水。

霍春來告訴霍無憂,她從小就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讓着她,都沒有讓她挑過糞水。

糞水又臭又重,李桂香叫霍春來去挑的時候,霍春來一下如臨大敵,最後,還在家裏住的,申無涯的大姐幫她挑起來了。

大姐是個很好的人,之後很多次,她都幫霍春來挑起了糞水,還教霍春來,怎麽挑比較省力。

但李桂香仍舊不滿意。

因為霍春來為了能挑動糞水,每次都不會把桶裝滿。

霍春來挑少了,李桂香會陰陽怪氣,說申無涯娶了個沒用的女人,霍春來挑慢了,李桂香會說,不知道天天吃那麽多飯,勁都用到哪兒去了。

申無涯那時在外面打工,一個月能掙八百塊,那個年代的八百塊,很多,但他一分錢都不會給霍春來,他要把大部分交給李桂香,他很孝順,最後,工資剩下的一部分,他會拿來供自己吃喝玩樂。

申無涯喜歡去舞廳跳舞。

李桂香不喜歡霍春來的第二個原因,是申無涯在和霍春來結婚之前,還有過另一個妻子。

前妻是說媒說給申無涯的,李桂香喜歡申無涯的前妻,因為前妻家有錢,就是性格潑辣了一點。

在申無涯娶那位前妻之前,他正在和霍春來談戀愛。

兩人談了兩年,然後,申無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年,兩人再見面時,申無涯就問她:“要不要結婚。”

結了婚之後,霍春來才知道,原來申無涯和另一個女人結了婚,兩人結婚三個月,就吵了三個月,打了三個月。申無涯打她罵她,她也打申無涯,罵申無涯。

後來,談起這段往事時,霍春來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見過那個女人一面,”霍春來說,“她回來拿戶口本,她要把戶口遷走了,然後你爺爺叫了她一聲,我才知道,她叫陶月。”

“你爸家裏的人都瞞着我,不讓我知道,他和別人結過婚,那個年代,結了婚又離了的人很難能再婚,但其實,我并不在意。”

霍春來說:“我看見陶月的時候,她沒有看我,但我當時很高興。”

“為什麽?”霍無憂問。

“因為,陶月長了一張方臉,臉上都是麻子,沒有我漂亮。”霍春來說。

霍無憂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根本不是漂不漂亮的問題,人家很聰明啊,你沒發現嗎?她知道離婚逃離申無涯這個會打人的,情緒不穩定的家暴男,你撿了個爛西瓜還在這沾沾自喜。”

有時候,霍無憂真的很想狠狠罵霍春來一通,但她又始終說不出口。

霍春來是她的母親。

“你爸爛是爛,但我有你啊。”霍春來摸着霍無憂的頭發,溫柔地說。

每當這個時候,霍無憂都想說:“有我能怎麽樣呢?我打不過申無涯,從小被他瞪到大,不能發脾氣,不然就會被他打,被他說白眼狼,被他說養了你這麽多年,這房子根本就沒你的一份,你給我滾出去住,就這樣,還要被李桂香說,你要多體諒體諒你爸。”

“我能怎麽辦呢?我除了像個窩囊廢一樣沒用地活着,痛苦地活着,我還能怎麽辦呢?”

霍無憂想和霍春來講道理,讓她認清,她和霍無憂都是這個家的“外人”的事實,但霍無憂無法開口。

瞧見氣氛僵硬下來,霍春來轉移了話題。

“有件事,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霍春來說,“在你之前,我和你爸還有過另一個孩子。”

“當時我和你爸還沒正式結婚,而且也沒有确定一定要結婚,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懂,不知道什麽房事,也不知道你爸在對我做什麽,反正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懷孕了。”

霍春來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但你爸比其他人好,他給了我錢,讓我醫院。”

霍無憂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她那時候正在上高中,學業壓力大,每周回來一次,就聽霍春來翻來覆去地講這些事。

“後來,我去找大仙算過,說我第一胎是個男的。”霍春來沒聽見回答,就自顧自地繼續說。

她其實并不需要霍無憂回答她什麽,她也不需要霍無憂為她打抱不平或者提出什麽解決辦法,她只需要霍無憂聽着。

“所以呢?”霍無憂問她。

“你奶奶就喜歡男孩。”霍春來說。

霍無憂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那時,霍無憂覺得,大概,霍春來這一輩子都不能明白,別人喜歡什麽,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她喜歡什麽才最重要。

“我生下你之後,因為你是個女孩,我和你奶奶還大吵過一架,你奶奶說,這個家裏沒你住的地方,你自己出去租房子住,”霍春來長嘆一口氣:“我當時可氣慘了。”

“然後,我抱着你就往外走,趕車回了你家婆的家,我在家住了三天,你爸過來接我回去,我不回去,他就好聲好氣地哄我,說家裏的電視都被他砸爛了。”

說到這件事時,霍春來的臉上總帶着甜蜜的笑容。

後來的後來,霍無憂考上大學,李桂香把她叫到家裏,語重心長地跟她說:“你爸這麽多年也不容易,你要多體諒他。”

申國棟坐在一旁沒說話,他生了場大病,霍春來和霍無憂忙上忙下半個多月,他的兩個女兒也回來看了他好一陣。

也是申國棟的這場病,讓李桂香後怕起來。

李桂香只有一個兒子。

申無涯常年喝酒,又經常動不動發氣,身體很不好,他要是病了,李桂香照顧不了他,霍春來和申無涯夫妻那麽多年,她知道,霍春來會照顧申無涯,但如果霍春來也病了呢?

無憂是個好孩子,李桂香想,她得好好給無憂做做思想工作。

“你爸四五十歲了,他要是病了,你也得照顧他才行,你跟你媽沒事多給他買點補品,”李桂香說,“你爸還是愛你的。”

李桂香:“他人年紀上來了,我都能看出來,他有點抑郁,你們沒事別惹他生氣,多開導開導他。”

霍春來一邊點頭稱是,一邊讓霍無憂回答李桂香的話。

但是,霍無憂不是傻子。

從李桂香的家出來,霍無憂直接冷笑了一聲。

“無憂啊,以後你奶奶說啥子,你應着就行了,別做那種不好看的表情,你奶奶畢竟是你的長輩。”霍春來勸她。

“如果我真的不尊重她,我剛剛就直接開口罵她了,”霍無憂只覺得可笑:“申無涯還抑郁,我這麽多年面對他那張臭臉都還沒抑郁,他抑郁什麽?抑郁沒把我們打死嗎?”

“別這麽說嘛,你爸還是愛你的。”霍春來長嘆一口氣。

“愛我?”霍無憂冷笑,“我上小學,他教我做題,教錯了還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我五年級,你沒時間給我開家長會,他連我是幾年級幾班的都不知道,我初中,他把我們的卧室門敲爛,還在家裏到處拉屎,把洗臉盆掀翻十幾次,把飯菜掀翻十幾次,打你打了五次,我因為他哭了不下二十次,你告訴我他愛我?”

“我上高中,他從來沒接過我,也從來沒送過我,哪怕是送我去車站,他都沒有過,我考了外省的大學,他因為這件事要拿刀砍我,你現在告訴我,他愛我?我都感受不到的愛是什麽愛?!”

霍無憂憤恨地說:“他從小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喝酒,給那些狐朋狗友的孩子發零花錢都是五塊十塊地發,我沒有零花錢,都是上高中上大學他才給我,而且其中一部分還是你的錢。”

她的怒火從她徹底意識到申無涯是個爛人開始,就一直在燃燒。

“我還要體諒他,我奶奶未免太搞笑,我體諒他,誰來體諒我?!”霍無憂想歇斯底裏地吼,可她沒有,她只是哽咽着嗓子。

她生氣,她憤怒,不僅僅是因為申無涯,還有霍春來。

她的母親,并不跟她站在一邊。

“你忘了嗎?你兩歲的時候,你爸帶你上街,你看中了一個三十塊錢的水鑽發卡,他給你買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難道要因為一個發卡,對他感恩戴德一輩子嗎?!”

霍無憂幾乎快要哭出來。

每一次,霍春來和霍無憂說申無涯的壞話,只要霍春來附和她或者罵申無涯,她就會把水鑽發卡的事拿出來說一次。

事實上,在吼出來之後,霍無憂就哭了,但那天天很暗,再加上霍無憂已經養成了哭的時候沒有聲音的習慣,霍春來沒有察覺到她哭了。

霍春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你爸其實是愛我的。”

“二十年前,我跟你奶奶吵架,你奶奶說家裏沒我住的地方,讓我搬出去,你爸為了我和你奶奶大吵一架,把家裏的電視機都砸了。”

一陣長久的靜默,霍無憂忽然覺得,再這麽說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沉默地和霍春來回了家,沉默地躺上床,沉默地閉上眼。

憤怒,怨恨,就像蠱蟲一樣寄生在她的心髒上,只要有一點誘因,就會徹底爆發。

霍無憂忍耐着。

就像霍無憂忍耐着申無涯。

*

“那個申無憂啊,你猜她之前跟我說什麽?我好心好意跟我們老頭去勸她和春來,別把事情鬧大,別把事情鬧大不然街坊領居怎麽看我們?一家人,打一架也就算了。”

“結果你猜她說什麽?她說那拳頭不打在我身上,我就不知道疼,說我和稀泥,我不還是為了他們一家人着想嗎?”李桂香越說越氣,“依我看,無涯說不定就是她找人弄死的。”

“她這麽些年在外,指不定勾引了什麽男的,讓他為自己做事,警官啊,你們可得好好查查她!”

李桂香說着就要嚎哭起來。

吳清雪捏着記錄案情的筆,長嘆一口氣,好不容易離開李桂香的家,她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

“這都什麽破事啊。”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