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孩子
孩子
霍春來懷孕了。
霍無憂一下像是被雷擊中一樣,呆呆地愣在原地。
在此之前,霍春來和申無涯曾在飯桌上,開玩笑似的問她:“爸爸媽媽給你添個弟弟妹妹好不好?”
霍無憂當時想都沒想,就回答說:“你把他生下來,我就會把他掐死。”
大概許多父母都會問孩子這個問題,但霍無憂還是感覺到一陣惡心,她那時正讀高一,在這個節骨眼上添一個孩子,不知道是霍春來和申無涯給他們自己生的,還是給霍無憂生的。
而且,霍無憂實在不想,這個世界上再出現另一個她。
這個不存在的弟弟或妹妹,如果不比她幸福,她會難過,如果比她幸福,那她會嫉妒,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生。
有些動物尚且都有克制繁衍的本能,人難道還不能克制自己嗎?
霍無憂那時天真的以為,霍春來和申無涯真的是在開玩笑。
直到霍春來找到了她,認真地,再問了她一次:“你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嗎?”
比這句話更不能讓霍無憂接受的是,霍春來居然和申無涯睡在了一起,而且通過一些事情有了另一個愛情的結晶。
霍春來不嫌申無涯髒嗎?不嫌申無涯對她不好,還滿口髒話嗎?
“當然不想。”霍無憂深吸一口氣。
“其實我也沒打算生下來,”霍春來說,“家裏供你一個孩子都費勁,我和你爸已經供不起第二個了。”
“我認真考慮過,”霍春來繼續說:“雖然我很舍不得,但我再怎麽樣,也得為你着想,無憂。”
“我會把這個孩子打掉,無憂。”霍春來說。
霍無憂終于松了口氣,“你今天過來就是跟我說這個的嗎?”
“其實,還有一件事,”霍春來深吸一口氣,“就是,去縣醫院打胎的話,要一筆錢,我跟你爸最近手頭都有點拮據,你知道,你上高中了,我們得給你生活費,你爺爺奶奶那邊又需要我照顧。”
霍無憂沒回答。
她已經能預見霍春來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霍無憂從高一的時候開始存錢,到那個時候,她存了小兩百塊,但她還沒想好要怎麽用。
因為從小就沒有得到滿足的物欲,霍無憂看什麽都想要,看什麽都想買。
她沒有自己的房間,所以,家裏人都知道,她存了一部分錢,就放在她書房的抽屜裏,帶到學校來,她怕別人給她偷了。
“無憂,你那兩百塊錢,媽媽先用一用,等過年的時候,媽媽給你買新衣服,好不好?”
霍春來溫柔地和霍無憂商量着,她在面對霍無憂時,總是這樣溫柔的,她愛霍無憂。
霍無憂依舊沒回答,她今早只吃了一個饅頭,今天中午也只吃了一個饅頭,這周她又省下了幾塊錢,可以存進她的小金庫。
但存不存已經沒有意義了。
“無憂啊,我之前去醫院檢查過了,這個孩子很健康……”
沒等霍春來說完,霍無憂就打斷了她:“你用吧。”
霍無憂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悲傷,她重複了一遍:“你用吧。”
霍春來趕忙點頭,說:“我已經把孩子打掉了,醫生說是個男孩,要是你奶奶知道了,一定很喜歡。”
沉默一會兒,霍無憂忽然冷笑一聲:“我奶奶喜歡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是我奶奶,她喜歡就喜歡呗。”
“你奶奶喜歡他的話,就不會再喜歡你了。”霍春來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她又沒有喜歡過我。”霍無憂聽起來并不在意什麽奶奶,什麽喜不喜歡的。
她不是傻子,誰喜歡她,誰不喜歡她,誰待見她,誰不待見她,她看得一清二楚。
“你回去吧,我要去上課了。”霍無憂很累,她沒心情再去應付霍春來。
那是第一次,霍無憂清晰地認識到,她并不是霍無憂,她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可以被支配的人,世界上任何一個可以被支配的女人。
她不被允許擁有自我,她的一切,她的金錢,她的□□,她的精神,都可以随意地被人掠奪,而掠奪她的人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一切都是假的。
霍無憂回到教室裏自己的座位,其他的同學有的在玩,有的在學習,有的在吃已經冷掉的食物,霍無憂翻開記滿了筆記的本子,思索良久,在扉頁的地方,她寫下了一個字——
逃。
那段久遠的記憶,像潮水一般,在霍無憂翻開本子的瞬間湧來,她拿起夾在本子裏的五塊錢,在扉頁上看到一個用力寫下的“逃”字。
最後,她躺到床上。
用盡全身力氣嘆了口氣。
她還沒有逃走。
*
“線索還是斷了,那個和申無涯結仇的親戚,早就搬離了山羊街,他兒子在外面掙了大錢,今年年初,他們一家都走了。”
夏汲光長嘆一口氣,這幾天他都沒睡好覺,現在也只是靠着辦公椅,很淺地眯一會兒。
女警還在旁邊翻來覆去地看照片,傅朝陽貼心地為她倒了一杯溫水。
“吳清雪,你別找了,這照片我翻來覆去看幾百遍了,一點線索都沒有。”夏汲光長嘆一口氣。
名叫“吳清雪”的女警沒有理會他,喝了口傅朝陽遞過來的溫水,“兇手有沒有可能是女性?”
吳清雪提出這個可能性,并不是空口無憑。
首先,申無涯為什麽會被約到那麽偏僻的一個廢物教堂?
法醫的屍檢報告顯示,申無涯體內沒有迷藥成分,現場也沒有打鬥痕跡,所以,申無涯大概率是毫無防備地去了教堂,毫無防備地被殺了。
兇器是一把斧頭,斧頭再重能有多重?常年幹重活的女人輕而易舉地就能拿起來,也不知道這些人怎麽想的,因為一把斧頭就排除了一個性別,這太草率了。
就算那把斧頭修得又重又大,公安局這邊稱重完,它也就5斤多點。
其次,吳清雪問過雲荒街的街坊領居,問過申無涯曾經工作的地方,得到的答案都是,申無涯雖然脾氣怪了點,但人很老實,沒咋跟外面的人發生過什麽激烈的沖突。
除了霍無憂和霍春來,吳清雪實在想不到,誰還有殺死申無涯的動機。
“女人哪有那膽量,敢拿着斧頭砍人?”夏汲光“啧”了一聲,“失蹤的霍春來我不評價,霍無憂一個研究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更何況,她爸雖然脾氣怪了點,但這些年,對她都挺好的?”
吳清雪:……
“你怎麽看出來申無涯對她好的?”吳清雪反問。
“我問過霍無憂奶奶,這些年,申無涯該給霍無憂的一分沒少,而且總是擔心霍無憂沒吃飽沒穿暖,他寧願自己挨餓受凍,都不願意霍無憂吃苦。”
夏汲光閉上眼睛,“霍春來倒是有殺他的動機,但霍春來失蹤了。”
“如果沒頭緒的話,這案子,可能就是随機作案。”夏汲光直起身,揉了下眼睛。
“你還是不相信,兇手可能是女性。”吳清雪提高音量。
“不是我不相信,你就看看,我們這幾年辦的案,有一個,哪怕有一個是女人作案嗎?”夏汲光眼神示意一直沉默的傅朝陽給他倒杯水。
“我已經讓人排查雲荒街這邊學歷比較高的男人了,而且,剛剛我才知道,我們這真的有人信基督教。”夏汲光懶得再和吳清雪争辯,他站起身,叫傅朝陽和他一起離開了。
吳清雪把杯中的溫水一飲而盡,帶上照片就準備去霍無憂奶奶家看看。
吳清雪還是相信,這一案的兇手,一定是女性。
霍無憂的奶奶就住在離霍無憂家不遠的地方,吳清雪敲開門後,兩位老人家這幾天被警察問上問下整個人都憔悴不少。
申無涯的葬禮還沒辦,家裏又沒什麽錢,霍春來又不知道去哪兒了,這個家支離破碎。
“警官啊,這邊辦葬禮有沒有什麽補貼啊?我們家這情況你也看到了,無涯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他的葬禮不能含糊。”說着說着,霍無憂的奶奶就開始抹眼淚。
她姓李,叫李桂香,是這邊遠近聞名的神婆。
霍無憂的爺爺叫申國棟,看見吳清雪,沒打招呼,就坐在飯桌旁邊,一個勁地喝酒。
“婆婆,這個補貼的事,我們這邊不太清楚,你之後有空去社區那邊問問看呢?我這次來,就是想再了解一下,您跟您的孫女,霍無憂之間的關系。”
吳清雪蹙了下眉,李桂香長了一副兇相,一聽她說不知道,表情就不對了。
說話的語氣也變得不耐煩起來。
又或許是因為,霍無憂這個名字觸碰到了她的什麽逆鱗,讓她生氣起來。
“霍無憂就是個白眼狼!”李桂香沒好氣地說。
吳清雪抓住關鍵詞,又繼續追問:“她怎麽了?”
“她爸那麽愛她,從小就給她吃好的,穿好的,她不感恩也就算了,就之前那個裝修房子的事,她跟她爸吵起來也就算了,我好心勸她冷靜,她居然還罵我!”
李桂香一想起霍無憂那副嘴臉就生氣。
“可憐我的無涯,養了這麽多年,養了個白眼狼出來,不知道心疼他就算了,霍無憂還一直站在她媽那邊,幫着外人!”
吳清雪理了很久才理清楚,怎麽李桂香的話裏突然就多出了一個“外人”。
這個外人是誰?和申無涯有仇嗎?和霍無憂,霍春來又有什麽關系?
她思索了一陣,正要問李桂香,忽然就反應過來,李桂香的意思是,霍春來不是他們家的人。
申無涯是她的兒子,申無涯娶回來的老婆,是她的兒媳,但始終不是她的家人,霍春來雖然生的是個女兒,但霍無憂身上始終有申無涯的血脈,是申家的後,所以霍無憂能算他們的家人。
而李桂香口中的“外人”是誰,自然而然就得到了解答。
吳清雪張了張口。
或許她應該幫失蹤的霍春來怼回去。
但最後她什麽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