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狗肉

狗肉

刺眼的光晃過霍無憂的眼睛時,她正站在一條泥濘的小路旁邊。

小路對面是一間自建房,一聲聲小狗的哀嚎聲傳到她耳邊,伴随着棒子敲打在□□上的,沉悶的“咚咚”聲。

霍春來在小路這邊的大房子裏,和住在這片的女人們閑談,霍無憂就在路上,和某個女人的女兒在玩泥巴。

她那時還沒上學,什麽都不懂。

“他們在幹什麽?”霍無憂不喜歡玩泥巴,所以,在聽到狗叫聲的瞬間,她就站起身,朝發出聲音的那間房望去。

蹲下身的小女孩用樹枝戳泥巴,過了一會兒才說:“打狗。”

“為什麽要打狗?”在霍無憂的印象中只有犯錯的人才會被罵,被打。

霍春來因為加班沒有及時做飯的時候,霍春來沒有給申無涯燒洗澡水的時候,霍春來不小心打碎一個碗的時候,霍春來做飯多放了一點鹽的時候……

申無涯總是會罵她,有時會把裝着水的洗臉盆打翻,有時會把裝着菜的碗扣在霍春來頭上,有時,會打霍春來,有時會用整棟樓都能聽見的聲音罵霍春來。

但是,小狗能有什麽錯呢?

那年正是霍無憂家被拆遷,他們一家人搬到霍無憂二姑婆家暫住的時間。

二姑婆的幾個兒子就住在老人家旁邊的幾棟房子,其中一個就養了一條看家護院的土狗。

年僅五歲的霍無憂很喜歡這裏,也很喜歡跟那只小狗玩。

但是,小狗犯了什麽錯呢?

“天都黑了,你們還在這玩?”打着手電的二姑婆朝兩個女孩揮了揮手,“快回去睡覺了!”

霍無憂大聲回答她:“馬上就回來!”

二姑婆聽覺不好,每次霍無憂和她說話,都要用很大的聲音。

然後,二姑婆高高地應了一聲,轉身回去了。

霍無憂繼續和蹲在地上的女孩說話:“小狗犯錯了嗎?”

“沒有,”女孩站起身,把樹枝丢進路邊挨着廁所的臭水溝裏,“小狗沒有犯錯,但是他有肉,你知道嗎?”

過了一會兒,女孩神秘兮兮地湊到霍無憂耳邊說:“你吃過肉嗎?”

霍無憂點了點頭,“但不是經常吃,都是逢年過節才吃。”

“你吃的,那是豬肉,”女孩壓低了聲音,“他們要吃狗肉!”

“狗肉?”霍無憂眨巴一下眼睛。

“可是為什麽要吃狗肉?小黃那麽可愛,而且它還保護過我,跟我們一起玩。”霍無憂實在不理解。

女孩聳了聳肩,“可是他們想吃肉啊。”

話音落後,從路那邊的房子裏傳來更凄厲的狗叫。

“咚!”

“咚!!”

“咚!!!”

小狗叫得一聲比一聲凄慘,霍無憂從來沒聽過這樣帶着嗚咽的叫聲。

小狗是在哀求那些人留它一條活路嗎?還是說,小狗在害怕,小狗太疼了?

霍無憂不知道,因為小狗不會說話。

小狗有四條腿,渾身長滿了毛。

小狗不是人。

那些打它的人有的養了它好多年,有的只想吃肉。申無涯也在裏面,他會可憐小狗嗎?

最後一聲狗吠落下,霍無憂忽然聽見一陣調笑,有人在說“這狗還真難死”,有人在說“管他那麽多,先把皮剝了”,有人在說“我們去大哥家吃狗肉火鍋吧”。

霍無憂幹嘔了一聲,緊跟着,她飛快地跑向田埂,趴在旁邊,一股腦地把今天晚上吃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

小女孩跟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緊跟着,小女孩也趴在田埂邊,吐了出來。

女人們不能上桌,只有男人才能吃狗肉。

霍無憂聞到一陣陣香氣,沒來由地感到惡心。

她沒有回去,霍春來在找她,她說,她還要在外面玩。

很久很久以後,霍無憂聽見小女孩說:“我們的朋友被吃掉了。”

狗肉似乎讓這群雙手沾滿了鮮血的男人更團結了,霍無憂的新家裝修好之後,他們搬到了雲荒街,申無涯都還經常來二姑婆這裏,和她的兒子們喝酒。

申無涯總是會喝到神志不清才肯回來,有時他還會發瘋。

就在二姑婆家住的地方旁邊,有一條臭水溝,廁所在臭水溝那邊,申無涯在裏面傷過很多次廁所。

有一回,霍春來帶着霍無憂去接喝到爛醉的申無涯,申無涯說,他要先上個廁所。

霍春來一邊罵他:“喝不了這麽多酒就別喝,天天就曉得喝酒,家裏面的事情都不管,”一邊問霍無憂:“你說你爸是不是有病,他怎麽還不去死!”

霍無憂搖了搖頭,年幼的她也不知道申無涯什麽時候才會死,她只是擡起頭,看見申無涯舉起手,踮起腳,要跳過臭水溝進到裏面的旱廁。

臭水溝很窄很小,申無涯跨一腳就能跨進去,但他沒有,他非要跳過去。

就那麽一點點的距離,可他沒能跳過去。

他一腳插進了臭水溝裏,在霍春來罵他之前,他笑嘻嘻地說:“老婆,來扶我一把。”

霍春來當然沒有扶他,這是她對申無涯的懲罰,所以,申無涯只能一個人,慢悠悠地爬起來,去旱廁上了個廁所,出來的時候,有一腳插進臭水溝,再慢悠悠地爬上來。

霍春來氣得話都說不清了,她只能一個勁地罵申無涯,罵完還要架着申無涯的胳膊,把完全失去意識的申無涯帶回家。

霍無憂想幫霍春來,但她太小了,她那時才5歲,沒什麽力氣。

回到家,霍春來繼續任勞任怨地把申無涯的衣服褲子脫下來,申無涯睡得很死,很舒服,霍春來還得給他洗衣服褲子。

“你爸怎麽還不去死啊?!”霍春來一邊洗一邊罵,但她只能罵。

霍無憂沒辦法回答她,因為霍無憂也不知道,申無涯什麽時候死。

第二天,申無涯又去喝酒了。

他一喝酒就會很高興。

但這一次不是那麽高興。

霍春來去接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了,和他打架的人也是,鼻青臉腫的,嘴裏還在不斷吐出髒話。

霍無憂時常聽見,雲荒街的大媽們湊在一起,說哪家哪戶的兒媳或者老婆子,是個出口成髒的潑婦,申無涯也是個口無遮攔的人,但他從來沒被罵過,就連罵他說話難聽的人都沒有。

霍無憂呆愣地站在一邊,聽見申無涯用這輩子她聽到過的,最髒的髒話罵人,就在那一瞬間,霍無憂忽然想哭。

她害怕。

她太害怕了。

但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這個時候惹申無涯不快不是個好選擇。

申無涯和人打了架,被霍春來扶着回去時,還在一邊揮舞手臂,一邊罵。

回到家,霍春來還得給他擦點紅花油,不然傷口一直都好不了。

霍無憂想問,申無涯是犯錯了嗎?不然他為什麽會被打。

但她從始至終都沒說話。

因為申無涯說過,他永遠都不會錯。霍春來也告訴她:“你爸這輩子都不可能承認自己錯了,他會跟你死犟。”

就像後來,申無涯生病躺在家裏,給霍無憂講那道數學題一樣,他明明就講錯了,但他絕不承認。

霍無憂長嘆一口氣,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回憶她住在二姑婆家的事了。

再次拜訪了霍無憂的女警要她事無巨細地回憶,說這可能是破案的關鍵。

“那些人現在住在山羊街,不在雲荒街,時間過去太久,我已經記不清了,或許你可以去問問他們。”霍無憂說。

女警“嗯”了一聲,“我會去的,這幾天還麻煩你配合我們調查,我們也想盡快找到兇手。”

霍無憂沒送她,去集市上買了幾個蘋果。

天冷了,她本來不想吃水果的,但她實在想吃些甜的東西,賣糖的鋪子沒開門,不然的話,她已經進去買糖了。

不過,霍無憂已經不是那個沒有零花錢的小孩了,糖她買得起,蘋果她也買得起。

她慢吞吞地給蘋果削皮,慢吞吞地把切好的蘋果肉送進自己嘴裏,最後,她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本來想看看裏面的東西,結果被櫃子頂端的幾本筆記本給吸引了視線。

那是她高中時的筆記。

筆記本裏還夾着一張5元的零花錢。

霍無憂高中的時候有存錢的習慣,最早的時候,她每天早上買三個饅頭,早上吃一個,中午吃一個,晚上吃一個,直到高二那年,她存了很久很久,終于存夠了兩百元。

那個年代的兩百元能買很多東西,霍無憂很開心,她第一次有了這麽多錢。

她還沒想到要拿這筆錢去買什麽,霍春來就到了她的學校,班主任把她叫出去的時候,霍無憂還納悶,最近也沒有家長會,怎麽霍春來會突然來找她?

霍無憂看到霍春來時,後者正站在教室外的走廊,戴着紅色圍巾。

霍無憂走過去,拍了下霍春來的肩膀,叫了她一聲:“媽。”

看霍春來穿得單薄,霍無憂又關心地問了她一句:“天這麽冷,你咋來學校這邊了?”

霍無憂的高中離她的家很遠,公交要坐兩個小時,好在可以住校,每周回去一次就行。

上高中以來,霍無憂見霍春來的次數少了很多,但依稀能看出,霍春來比之前胖了些。

“你冷嗎?”霍無憂要把她的毛線手套脫給霍春來。

霍春來擋了下她的手,深吸一口氣,說:

“無憂,我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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