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黑夜
黑夜
傅朝陽從未想過,他有一天會坐在夏汲光對面,任由這位雷厲風行的隊長盤問自己。
傅朝陽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
他是個孤兒,按理說是讀不到大學的,但孤兒院的院長用自己的錢贊助了傅朝陽,讓他繼續讀書。
傅朝陽運氣好,遇到了好人,他沒有辜負院長的期待,大學畢業後,他就在雲荒街公安局做了個小警察。
院長想讓他去大城市繼續發展,但傅朝陽沒什麽大志向,他對自己唯一的要求是,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院長老了,需要他的照顧,他得知恩圖報。
夏汲光大他五歲,知道他家裏困難,總是很照顧他,這幾年,他在雲荒街公安局也過得很好。
每個人都說,朝陽是個好孩子。
很多時候,傅朝陽都覺得,他很幸運,遇到了很多好人。
“傅朝陽,你現在必須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幫霍無憂?只要你說實話,你就還有救。”審了一晚上,夏汲光也累了。
他被自己的師父從霍無憂的審訊室拎出來,又被放進了關傅朝陽的審訊室。
只要案子不破,他們這一隊的人都不能好好休息。
傅朝陽垂眸看着夏汲光親自送到他手上,裝着溫水的紙杯,沒有說話。
從他承認自己是幫兇到被關進審訊室的這段時間,他一句話都沒說過。
“朝陽,老院長給你取了個好名字,不是讓你去幫一個殺人兇手開脫的。”
夏汲光長嘆一口氣,“朝陽,你是個好孩子。”
提到老院長,傅朝陽終于動了下手指,過了一會兒,他擡頭看向坐在他面前的夏汲光。
最後,他說:“我賬戶上有一萬塊錢,幫我給院長。”
“傅朝陽!”夏汲光一拍桌子,氣不打一處來,“我是在救你!那個女的到底有什麽好幫的?!你是大學生,是院長供出來的大學生,是我們雲荒街公安局刑偵一隊的隊員!你有光明的未來!”
“你這樣對得起院長嗎?!對得起我們整個刑偵一隊嗎?!”
夏汲光已經完全沒法冷靜下來了,他現在只想沖到傅朝陽面前把他暴揍一頓,最好能把傅朝陽打醒。
但坐在他身旁記錄的警察摁住了他,“隊長。”
夏汲光翕動着嘴唇,最後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夜色漸濃,像是媽媽哄孩子的歌謠在審訊室內響起。
霍無憂靠着椅背,翹着二郎腿,繼續講她講了一半還沒講完的故事:“霍春來是個永遠抱有期待的女人。”
坐在她對面的兩個警察換成了看起來年紀更老的兩個,她不認識,但也無所謂。
她今天是來講故事的。
比起夏汲光,老警察有足夠的耐心,他叫人給霍無憂倒了杯熱茶,“那霍春來呢?我們發現申無涯的時候,她并不在旁邊,也不在附近,而且,自從申無涯死後,霍春來一直沒有出現。”
但霍無憂并不回答,她的思緒漸漸飄遠,回到她十四歲那年的寒冬。
霍春來的父親,霍無憂的家公,死于疾病。
霍無憂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家公已經走了,她還在學校上學,回到家,申無涯和霍春來都不在,她的奶奶坐在客廳,看見她回來,立刻站起身,“走,我送你回你老家。”
“什麽?”霍無憂有點懵。
“你家公死了,你得回老家,”奶奶一邊說,一邊把霍無憂推到卧室,“你先換件衣服,外面冷,最好穿厚點。”
霍無憂和奶奶的關系不算好,小時候,霍無憂聽霍春來說過很多次,霍春來生完她,虛弱地躺在床上時,奶奶就站在一邊,單手随意地抱着霍無憂。
來接生的人是上過大學的鄉醫,看霍無憂奶奶這副嫌棄的樣子,沒好氣地來了一句:“你怎麽把孩子抱成那樣?你是不是嫌棄她是個女孩?”
“我自己都有兩個女兒,怎麽可能嫌棄?”奶奶也不是吃素的,她的聲音比那位鄉醫還要高,還要大,像是受了什麽莫大的冤屈,還白了人家鄉醫一眼,卻依舊沒調整手上的動作。
只要她稍微不注意,剛出生的霍無憂可能都會被摔在地上。
嬰兒是很脆弱的,摔一下說不定真的會摔死。
但霍春來那時只躺在床上,默默看着霍無憂的奶奶。
申無涯不在,就連生産當天,他都在外面跟他在通信公司認識的狐朋狗友喝酒。
陪在霍無憂身邊的,只有申無涯的媽和他的大姐。
申無涯有兩個姐姐,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受寵的孩子。
很多次,霍春來都對霍無憂說:“你出生的時候,你奶奶嫌棄你是個女孩,不願意好好抱你,我在家裏坐月子,那時是夏天,很熱,可我的身下墊着舊毯子,你奶奶怕我把床弄髒,我不能洗澡,也不能吹風。”
“可是太熱了。”
霍春來回想起坐月子的日子時,總是很悲傷。
因為申無涯不在身邊,因為她在這個家毫無依靠。
她對申無涯有怨,對申無涯的媽也有怨,以至于拆遷搬家,霍無憂記事之後,一直不喜歡自己的爸爸和奶奶。
所以,霍無憂那天放學回家,看到奶奶的第一眼并不是叫她,以表尊重,而是先疑惑地問:“你怎麽來了?”
聽到家公去世時,霍無憂內心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她長這麽大,除了逢年過節,基本沒和家公見過面。霍無憂進到她和回春來一起睡覺的卧房。
衣櫃裏沒幾件厚衣服,霍春來想了想,穿上了奶奶在菜市場角落打折的地方給她選的,一件橘紅色的外衣。
其實,她問出那句“你怎麽來了”之後,就有點後悔了,霍春來說過,要對長輩有禮貌,即便你不喜歡她,但她依舊是你的長輩。
所以,即使霍無憂一直不喜歡這件又土又醜的橘紅色外衣,但她還是穿上了。
她從卧室走出來的時候,奶奶看了她一眼,但什麽也沒說,就帶着她坐公交回了霍春來的家。
霍無憂暈車,在車上一直閉着眼睛睡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止住嘔吐的欲望。霍春來的家離現在的家并不遠,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就到了。
強撐着下車時,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霍春來的家在農村,霍無憂剛跟着奶奶走進一條小路,就聽見一陣駭人的狗吠。
霍無憂怕狗,抖了一下,又不敢去抓奶奶的手,或者抱着奶奶,她假裝不害怕地往前。
很快,她聞見了香火的味道。
霍春來,霍春來的哥哥姐姐,申無涯,還有好多霍無憂不認識的人披麻戴孝地守在一個臨時支起來的大棚裏。
大棚那邊就是靈堂,霍春來聽到動靜,擡起頭,用紅腫的眼睛看向霍無憂。
霍無憂第一次覺得,霍春來在用無比悲哀的眼神看她,也是第一次覺得,霍春來那麽瘦小,那麽脆弱。
在成為一個母親之前,霍春來和霍無憂一樣,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霍無憂看着她,在一衆身着黑衣的人裏,她一身橘紅色,非常顯眼。
奶奶推了她一把,轉頭就走了,霍無憂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霍春來身邊。
一股巨大的悲傷将霍無憂淹沒。
“奶奶沒跟你說來葬禮要穿什麽衣服嗎?”霍無憂深吸一口氣。
她太累了。
老人去世,子女是要守靈的,陰陽先生給霍春來的爸爸算過日子,要在家裏放五天,屍體才能下葬。
霍春來已經在這裏守了五天,明早屍體就要下葬了。
霍無憂坐到霍春來身邊,棚子裏燒着火盆,不冷,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沒有。”
“她什麽都沒說?”霍春來像不信邪一樣,又重複問了一遍。
“沒有。”霍無憂其實隐隐約約能猜到,自己的衣服沒有穿對。
她身邊的人很忌諱提到葬禮,從小到大,她也從未參加過誰的葬禮,她不知道風俗,但不代表她是傻子,看到周圍的人都穿着黑衣服的時候,她就已經猜到,這身鮮亮的橘紅色外衣肯定是穿錯了。
霍無憂心中湧起一陣巨大的恐慌。
她做錯事了。
她錯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霍春來,但霍春來沒罵她。
霍春來平靜地接受了現實,問她的姐姐,也就是霍無憂的小姨,家裏有沒有多餘的黑衣服。
小姨有個女兒,大霍無憂七歲。
小姨說,讓她的女兒明早給霍無憂準備一件黑衣服。
“你媽自己就是做這行的神婆,她看見無憂穿了這件衣服,她都不曉得提醒一下嗎?”霍春來冷笑着看向坐在另一邊和其他男人說笑的申無涯。
“你媽做事真的,我都不想說,她就算再不喜歡我,再不喜歡無憂,也不能在我爸死的時候做成這樣吧?”霍春來想為自己讨一個說法,想為無憂讨一個說法,想為自己的父親讨一個說法。
太欺負人了。
“不就是一件衣服嗎?”申無涯咂了下嘴,“無憂就穿她身上這件衣服去葬禮,又能怎麽樣呢?”
申無涯不理解,霍春來怎麽總是為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發脾氣,她爸都死了,她還敢發脾氣?
“那你爸死的時候,我也讓無憂穿這件衣服,你高不高興嘛?!”霍春來猛地站起身,她鮮少主動和申無涯吵架,但她實在是太生氣了。
她到底有個什麽樣的婆家?什麽樣的丈夫?她的家人到底都爛成什麽樣了?
霍春來忽然想哭,霍無憂啞着嗓子,乖巧地坐在霍春來身邊。
霍無憂想,一切都是她的錯,
要是她沒穿錯衣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