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仇恨
仇恨
霍無憂小時候最想的事情,就是長大。
她還小,所以霍春來不能和申無涯離婚,她還小,所以霍春來不能帶她離開。
她還小,掙不到錢,所以霍春來沒有底氣離開。
霍無憂想長大。
她升上初二的時候,申無涯也終于找到工作了。
霍春來所在的機械廠要招新員工,她就把一直待在家裏無所事事的申無涯介紹過去了。
申無涯成功進了廠,在裏面做了大半年,和同事之間相處還算和睦。
臨近過年的時候,他們車間組織了一次團建,想着大家一起吃個飯,高高興興地就放假了。
在飯桌上,男人們喝酒是常見的事,申無涯酒量其實不好,喝半杯基本就醉了。
但那天,他很高興。
申無涯紅着臉,挨個給坐在位置上的同事敬酒,敬完,他又夾了面前的涼菜,還沒吃幾口,他的肚子就有點不舒服了。
霍春來說過,申無涯腸胃不好。
年輕的時候他爹媽不管他,他在外面不吃早飯,中午空腹就喝酒,早把腸胃給喝壞了。
飯局進行到一半,申無涯感覺身體不太對勁,就迅速離了場。
霍春來和他不在一個車間,也不知道他今天聚餐。
所以,申無涯是一個人回來的。
霍無憂聽到開門聲時,正在畫她最喜歡的山羊,用鉛筆把山羊的毛一點一點有層次地全部塗黑,這是她最喜歡的娛樂活動。
她和經常放學後找她玩的朋友鬧掰了,因為那個人偷了她的筆還不承認,所以,她現在一放學就回家畫畫。
這樣的時間并不孤獨,因為有小羊和她作伴。
“你媽呢?”申無涯帶着滿身酒氣,鞋都沒換,就進到了霍無憂的書房。
“在上班,還沒回來。”霍無憂蹙着眉,她聞到了一股像是誰掉進糞坑之後又爬上來時,身上散發的惡臭。
她每次回家婆的家都會經過一個糞坑,每次都會聞到糞坑裏那股會把她逼到幹嘔的氣味。
霍無憂回過頭,想确認氣味的來源時,申無涯已經掉頭走了,只是地磚上留下了一些像泥巴的,青黑色的髒東西。
霍無憂忙着畫她的山羊,就沒管,想着畫完羊再去打掃也行。
找不到霍春來,申無涯開始滿屋子亂竄。
他先是坐到沙發上,找他的遙控器,他想看電視,但遙控器不見了。
在客廳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他就直接進到霍無憂和霍春來的卧室,坐在床邊拉床頭櫃的抽屜。
抽屜裏是霍春來和霍無憂的貼身衣物,他翻了一陣沒找到,又猛地站起身,滿屋子地喊“老婆”,“老婆”。
沒人回答他,他又回到自己的卧室,掀開被子,衣服都不脫直接就睡覺了。
霍無憂專心致志地畫自己的山羊,才開始她以為臭味是外面傳來的,因為她開着窗戶,可後面她都把窗戶關上了,還能聞到一陣陣惡臭。
霍春來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因為家在一樓,她每次都是把自行車弄到陽臺上停,還能省點停車費,結果她剛進門就看見地上一坨一坨的,青黑色的不明物體。
她停好車,順着這些髒東西來到霍無憂的房間,“你爸呢?”
“在睡覺,”霍無憂站起身,捏着鼻子說:“今天房間裏好臭啊。”
霍春來使勁聞了一下,又不确定地蹲下身,看着地上青黑色的“泥巴”,過了一會兒,她怒氣沖沖地站起身。
“**先人,你把屎拉倒褲子裏面,能不能先換衣服再睡覺?!”
霍春來很生氣,霍無憂第一次看見她歇斯底裏地在生氣。
霍春來站在申無涯床邊,指着躺在床上的申無涯怒罵:“我真的是遇得到你!喝不了酒就別喝那麽對嘛!!”
“你現在倒是睡得香,老娘還要給你洗衣服洗被子!”
霍春來邊生氣,邊大力地把申無涯推到一邊,“把衣服脫下來,去洗個澡啊!髒死了!***,家裏面滿地都是你的屎!”
看申無涯笑嘻嘻地,滿不在乎地,慢悠悠地爬起來,霍春來又罵了他幾句,開始清點家裏沾上排洩物的東西。
霍無憂跟在她身後,小聲告訴她,申無涯都在家裏那些地方逗留過。
看到卧室床上那一灘黃色的液體,直接連鋪在床墊上的棉被都浸濕之後,霍春來徹底崩潰了。
“申無涯!”
申無涯在衛生間門口杵着,像只無脊椎動物一樣,扒着衛生間的門,朝在客廳換沙發墊的霍春來看,一邊看,一邊笑。
“你還好意思笑,還不快點進去把你一身的屎洗了?!”
霍春來氣不打一處來,她把該洗的東西清點出來,霍無憂站在她旁邊幫她。
“你爸真的是,喝個破酒把一整間屋到處弄的是屎,他還好意思躺着睡覺,他咋不去死!”
霍春來越說越氣,“我真的是跟他過夠了!”
下一秒,在廁所洗澡的申無涯“砰”的一聲摔倒在地,霍春來又趕忙跑過去,把他抽起身,“洗個澡都洗成這個批樣子!”
有時,霍無憂覺得,霍春來的忍耐力真的很強,在家裏亂成一團的情況下,她居然還有心情給申無涯擦幹淨身體,換衣服,把他完全髒掉的床單換了,再把申無涯擡到床上躺着,緊跟着,霍春來還要去洗她自己睡的床單沙發套。
除此之外,家裏的地還要重新拖一下。
太髒了。
霍無憂拿着另一個小拖把從後面的陽臺拖到前面的陽臺,不論在哪兒,她都能聽見霍春來在罵申無涯,罵他為什麽還不去死,罵他是蠢貨。
霍春來很憤怒,也很恨,霍無憂很明顯能感覺到,但她的憤怒,她的仇恨僅僅只是從口中說出來了。
還沒上小學的時候,霍無憂有時也會拉褲兜子,她那時住在一片田野的旁邊,對上廁所沒什麽概念,但每次她拉褲兜子,霍春來都會打她,告訴她,要去廁所。
随地大小便,或者拉褲兜子,都是錯誤的行為,霍無憂為此學習過很長一段時間,霍春來也因為她沒憋住,而狠狠罵過她,打過她。
霍無憂做錯了事,她得受到懲罰。
但和她犯了同樣錯誤的申無涯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什麽也不用做,因為喝了酒,他連霍春來的罵聲都聽不見,就是這樣,霍春來依舊會幫他收拾爛攤子。
十四歲的霍無憂依舊不明白,她上過思想品德課,聽老師講過,人犯了錯,會受到法律的制裁和道德的譴責,所以,要做好人,做善良的人,不能犯錯。
申無涯明顯不是個好人,但他從未受到過道德的譴責。
他做錯了事,霍春來會幫他掩蓋。
霍春來不希望左鄰右舍聽到她的家事,流言會壓垮一個人。
所以,霍春來即使恨着,但也總會忍耐。
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吃點虧,受點苦,事情過了就過了,似乎也沒什麽。
很多時候,為了霍春來能好受點,霍無憂會跟她一起罵申無涯。
霍無憂也恨啊。
她見過別的同學的爸爸,有的爸爸和她爸爸一樣,有的卻是善解人意,思想開放,從來都會心平氣和地跟家人說話的爸爸。
霍無憂想,她為什麽不能換個爸爸呢?霍春來每次都說,她和申無涯過夠了,其實,霍無憂也是,她也過夠了。
但她沒本事,只能在日記本上,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寫——“逃”。
“我要逃。”
霍無憂一邊端着她的小盆,一邊搓肮髒的沙發套,忽然說了一句。
霍春來沒聽見霍無憂說的話,她還在忿忿地,用力地搓着床單。像是要把這一生的怒火都發洩到這張床單上。
*
“你現在說的這些,跟申無涯被殺有什麽關聯嗎?”
C市雲荒街街道的公安局內,霍無憂坐在審訊室那端雙手戴着手铐,這頭,穿着制服的男警皺着眉頭,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霍無憂。
“你只需要交代,你怎麽殺了申無涯,又是怎麽撺掇我們局內的警察給你做僞證的一系列過程。”盤問霍無憂的警察叫夏汲光,他的眉毛天生就橫着長,面無表情時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夏汲光是局裏最年輕,最上進的警察,在這個到處都是拐賣人口,黑惡勢力猖獗的年代,他在雲荒街開創了一個還算平和的烏托邦。
住在這裏的人都喜歡他,就是他性格太急,每次辦案都直來直往,不會周旋,這次,是局裏給他的一個新機會,破了這個案件,他就能升職。
“故事當然要從頭說起。”霍無憂喝了口水,公安局的人很貼心,怕她說太多話,口幹,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但她的話還沒說完。
“你們辦案,不是講證據鏈嗎?”霍無憂冷靜地說,“我在給你們提供證據鏈。”
“申無憂!”夏汲光一拍桌子,厲聲道:“你最好老老實實交代清楚,幹擾警方辦案,我也有權把你拘留。”
霍無憂沒有回答他的話,她只是鄭重地,清晰地告訴夏汲光:“我不姓申。”
“我姓霍,”霍無憂冷聲:“霍春來的霍。”
審訊室裝着單向玻璃,外面的人能輕而易舉地看見裏面的人在做什麽,聽見裏面的人在說什麽,裏面的人卻不行。
帶夏汲光的老警察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問站在身邊的另一個小警察:“傅朝陽那邊說話了嗎?”
小警察壓低了聲音:“傅朝陽還是什麽都沒說,他是孤兒,養他的奶奶也走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沒什麽牽挂,還是從霍無憂這邊套來得實在。”
老警察盯着玻璃那邊穿着白大褂的霍無憂,長嘆一口氣,“朝陽是個好孩子,可惜啊。”
過了一會兒,老警察把杯子裏的茶喝完了,便站起身,“讓小夏出來,我親自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