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恐懼
恐懼
雨聲掩蓋不住申無涯暴怒的吼聲。
歇斯底裏的猛獸最能把一個人震懾住。
但在霍無憂面前,霍春來從不怕他。
霍春來站起身,她的大腿很痛,但她裝作不痛的樣子,拿起錘子,推搡着申無涯把他推出卧室門。
“你自己把你的東西落在哪兒了,你自己去找,我要偷了你的東西,我死該對了?!”霍春來在機械工廠上班,要做很多重活,力氣大,她不怕申無涯。
她也不能怕申無涯。
緊跟着,她就把卧室的門鎖了。
老小區的這種房間門都是質量很差的木門,為了外觀好看,門的外表會刷一層黃漆,裏面就裝個廁所那種插銷的門。
霍春來重新躺到床上時,霍無憂終于忍不住哭了。
霍無憂害怕。
但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霍春來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就像以前那樣。
十三歲的霍無憂想,她如果勇敢一點就好了,這樣,她就不會哭,這樣,她就不會窩囊地趴在霍春來的懷裏,連抱住霍春來都沒辦法做到。
霍無憂是個懦弱的孩子。
很快,外面傳來關門的聲音。
申無涯走了。
霍無憂依舊睡不着,她太害怕了,她害怕她哪天醒來,申無涯就站在床邊,舉着錘子,鋸子,菜刀,或者什麽別的東西,用他那雙鼓起來的,像牛蛙一樣的眼睛瞪着霍無憂和霍春來。
霍無憂怕死。
她想讓霍春來和申無涯離婚。
但她說不出口,她的嗓子哽住了。
霍春來說過很多很多遍,申無涯,是她的父親。
即使長大後,霍無憂也總覺得很奇怪,一個從未盡到過父親職責的人,僅僅因為血緣,就可以得到整個世界的原諒。
霍無憂小時候并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她很皮。
她曾因為和班裏其他小孩打架而被霍春來,老師,爺爺奶奶,甚至是申無涯狠狠指責過。
申無涯把她關在家裏最陰冷黑暗的房間裏,讓她一遍遍哭喊着認錯。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霍無憂哭啊,喊啊,沒有用。
申無涯對霍春來說:“她犯了錯,必須要讓她長長記性!看看她以後還敢不敢跟別人打架了。”
霍春來最後還是給餓了一天的霍無憂吃了飯。
霍無憂犯了錯,她得到了懲罰。
可申無涯打了霍春來,他什麽事都沒有。
成年人犯了錯可以不用受到懲罰嗎?
霍無憂緊緊抱住霍春來。
逃。
這個念頭再一次瘋狂地湧上來。
逃。
霍無憂要逃,她要帶着霍春來一起逃。
然後,霍無憂聽見了開門聲。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在霍無憂和霍春來的卧室外響起。
和越發劇烈的雨聲幾乎融合。
“老婆,開門!”申無涯用命令的口吻說。
“老婆,我找到我的大哥大了,”申無涯好像還是笑着的,他的語氣很輕佻,“我今天出去吃了頓飯,忘在那了。”
“你開門。”申無涯一邊說,一邊加快手上拍門的動作。
“日***!你給老子開門!”申無涯擡腳踹向卧室的房門。
“砰砰砰!!!”
霍無憂更害怕了,她整個人蜷縮進霍春來的懷裏,就算是哭,也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音。
哭可以,但不能哭出聲,因為申無涯會因為她的哭聲罵她。
霍春來不開門,申無涯沒辦法進去。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睡的房間,很早以前,霍春來就和他分房睡了。
然後,霍無憂又聽見了申無涯沉重的腳步聲。
“咚!!!”
錘子擊打木門的聲音在霍無憂耳邊炸開。
霍無憂被吓到猛地抖了一下。
霍春來緊緊抱住她,“沒事,沒事,我的無憂。”
“咚!!!”
錘子重重地砸向卧室門,這一次,木門被破開一個小洞。
霍春來也很害怕,她緊緊抱着霍無憂,無聲地落下一滴淚水。
“沒事,我的無憂,媽媽在呢。”
“咚!!!”
春雷沉悶,和申無涯破門的動靜交雜在一起。
“咚!!!”
在申無涯堅持不懈的砸門之下,卧室門已經破開了一個很大的洞。
爛掉的木屑碎在地面上。
申無涯把手伸到洞裏,輕巧地拉開卧室門的插銷。
他進來了。
客廳的燈是打開的,卧室裏是一片漆黑,霍無憂把頭埋在霍春來的胸膛上,她不敢看從客廳透進來的光。
申無涯笑嘻嘻地站到床邊,過了很久,他才不緊不慢,像是剛剛完成惡作劇來大人面前犯賤的孩子一樣,問:“剛剛把你打痛了吧。”
他說完就走了。
霍無憂并不明白,申無涯為什麽要用這麽殘暴的方式打開卧室門之後,莫名其妙來這麽一句。
後來,霍春來告訴她。
申無涯那是在道歉。
道歉不是應該說對不起嗎?霍無憂想。
但仔細回憶霍春來和申無涯每次吵架,申無涯似乎都會用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式道歉。
比如洗碗,比如煮飯,比如在霍春來下班回家後,笑嘻嘻地跟她說話。
申無涯從不說道歉的話,但霍春來總是會原諒了他。
“有時候忍一忍就過去了,”霍春來總是對霍無憂說:“沒有他,我們就沒有住的地方了,無憂,這套房子是占地之後分的,這套房子,是我們三個人的家。”
可是霍無憂忍不住,她趴在霍春來懷裏哭,哭得很小聲,像水燒開了。
霍無憂忽然想笑,于是她哭笑不得地把眼淚抹到霍春來的衣服上。
第二天,申無涯開始了正式的道歉。
卧室的門壞了,他得修補。
他們三個人的家,原本是申無涯一間,霍春來一間,霍無憂一間,但他們沒有格外的錢買一間新床,所以,霍無憂只能跟媽媽睡,而她本來的房間,就成了她做作業的書房。
那裏有沒有門都無所謂。
霍無憂不論在什麽地方,都不能關門。
她在房間裏畫畫,寫日記,把日記藏到爸爸媽媽都找不到的地方,爸爸媽媽來來回回在外面走動,随意進出她的書房。
申無涯很喜歡來她的房間,但是每次來,他也不做什麽,就站在霍無憂旁邊,看窗外的風景。
霍無憂的書桌正對着窗戶。
她會在那裏學習。
只有讀書,才能讓她逃。
申無涯把卧室門弄壞的第二天恰好是周末,霍無憂不用上學,照常在自己的房間裏用廢紙畫羊。
她喜歡羊,因為家公家婆家養了羊,雖然臭臭的,但是很可愛,霍無憂喜歡它們的角。
她畫了很多很多羊,用雙面膠把這些“羊”粘在房間的牆上,每天都看,怎麽看都看不膩。
剛畫完今天第一只羊,下一秒,她就聽見身後傳來叮鈴哐啷的聲響。
申無涯拿着螺絲刀和其他的工具,毫不猶豫地,把霍無憂的房間門卸了下來。
申無涯知道自己昨天做錯了事,他得彌補。
于是,那扇有洞的門被換到了霍無憂這邊。
換完了之後,他才對霍無憂說:“幺女,我把你的門換過去了哈。”
當然不是商量,申無涯從不和人商量。
他把霍無憂貼牆上的畫撕了下來,粘在了門的洞上面。
從始至終,霍無憂只是看着他。
霍無憂只能看着他。
她太小了,什麽也做不了,她害怕申無涯,她無法做到霍春來那樣,和申無涯正面硬剛。
于是,霍無憂轉過頭,她開始畫今天的第二只羊。
一只黑色的山羊。
在這只山羊下方,霍無憂寫了一個很小的“逃”字。
那天晚飯過後,霍無憂被霍春來拉出去散步,霍春來終于疏解除了自己心中的怨恨和怒火。
“你爸真的是,自己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出去吃飯,把他東西忘在飯店,反倒過來怪我。”
“我拿他東西有什麽用?他也不動動腦子!”
“動不動就發氣,真的是跟他過夠了!老娘現在腿都還在痛。”
“無憂,我要是和你爸離婚,你跟誰。”霍春來問。
這個問題,霍春來問了無數遍,霍無憂也回答了她無數遍:“我跟你。”
霍無憂又開始期待了。
離婚可以讓她遠離申無涯這個定時炸彈,她一次次的,期待落空,又一次次地重新燃起希望。
過了三天,霍春來給申無涯喝空的酒瓶打了新酒,宣告這次吵架結束。
霍無憂忽然有些累。
她想變成一只山羊,一邊吃草,一邊在山上跳。
變成羊應該就不用回答霍春來的問題了吧。
羊只會咩啊咩啊地叫。
霍無憂也想咩啊咩啊地叫,不論申無涯和霍春來說什麽,羊都聽不懂。
但霍無憂是人。
她是霍春來和申無涯共同的女兒。
“你不和申無涯離婚了?”霍無憂在睡覺的時候問霍春來。
“不離了,”霍春來說:“反正,他脾氣就那樣,這麽多年都過來了,而且,離開他,我們就沒房子住了。”
說到最後,霍春來翻過身,抱住霍無憂,用溫柔的聲音說:“無憂,你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