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繼承
繼承
“你三歲那年,我們家拆遷,我曾經逃過一次。”
霍春來趴在哭泣的霍無憂耳邊,很輕很溫柔地說。
昏暗的房間內,霍無憂背對着霍春來,把頭埋在被窩裏,愣是一點哭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霍無憂的房間裏全是被摔壞的東西,她的小櫃子,她的鏡子,她的杯子,但她什麽也沒管。
很早以前,霍無憂沒有自己的房間,于是她長大後最大的願望是能有自己的房間。
她很愛惜這個能關上門的房間。
她以前的房間是從霍春來卧室搬過來的,上面有一個用錘子砸出來的洞,洞口貼了霍無憂畫的黑山羊,因為兩扇門的高度不一樣,所以即使霍無憂想關門,門也關不上。
二十四歲這年,她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可以關上門的房間,她當然要好好布置一下。
她用自己打工存下來的錢,買了一個櫃子。
申無涯下班回來看見櫃子的時候,只冷冷地掃了一眼。
他從來不覺得霍春來和霍無憂能買到什麽好東西。
霍無憂七歲那年的冬天,霍春來去集市上買了一小塊羊肉,雲荒街有在冬至當天吃羊肉,喝羊肉湯的風俗。
她買回來之後,申無涯先是用食指和拇指嫌棄地把肉拿起來,正面看一看,反面看一看,最後咂一下嘴,裝作懂行的人說:“你這羊肉,一看就買得不好。”
“你懂啊?”霍春來想笑,申無涯平時連菜市場都不去,怎麽可能看得出來,羊肉是好還是不好?
更何況,霍春來早年間是在館子裏幫忙的,肉怎麽買最新鮮,菜怎麽買最劃算,她肯定比申無涯懂行。
“我之前還在通信公司的時候,吃過很多次羊肉,你懂個屁。”申無涯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那下次你去買。”霍春來說。
“不,”申無涯放下羊肉,坐到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我不買羊肉,這是你的事。”
霍春來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認真地給羊肉去腥,霍無憂這時就在自己的房間裏畫羊。
事實上,霍無憂并不想吃羊,但霍春來告訴她,羊肉吃了對身體好。
外面申無涯說話的聲音,霍春來清洗羊肉,煮羊肉的聲音,她都聽得很清楚。
吃飯的時候,申無涯依舊高高地擡起他的頭,用筷子指着羊肉說:“鹽放多了,味道太鹹。”
霍春來瞥了他一眼,又問霍無憂:“無憂,肉鹹不鹹?”
霍無憂搖了搖頭,味道很合适。
“我吃起也沒好鹹,就你最挑。”霍春來沒好氣地罵了一句。
申無涯冷笑一聲,仿佛他是不想與女人争辯的“君子”,他喝着小酒,看着霍無憂埋頭苦吃的樣子,又冷笑一聲。
不僅是羊肉,霍春來就算做了其他的菜,申無涯時不時也要說她鹽放多了,鹽放少了,調味不好。
霍春來一生氣,就會讓他以後自己做飯自己吃,申無涯就說,“我做什麽飯?我不做飯”
“那你就別挑剔,別在飯桌上發氣。”霍春來有時候和申無涯說話,忍不住地憤怒。
這時,申無涯就會冷笑一聲說:“我敢跟你發氣哦?”
霍春來恨他恨得牙癢,後面做飯,卻還是要做申無涯的那份。
還有一年,霍春來去買了個電視櫃,剛拖回來,申無涯一看見就“啧”了一聲,“要不說你不會買東西,你看你這電視櫃,買得好差。”
“你買成好多錢?”申無涯撇了撇嘴,嫌棄地說。
“五十。”霍春來回答。
“買得撇,老子去買,20塊錢就給他搞定。”申無涯更嫌棄了。
“那你咋不去買?”霍春來本來挑來挑去買個喜歡的電視櫃已經很累了,回來還要聽申無涯在那說這不對那不對,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買都買回來了,我敢說啥子哦。”申無涯把電視櫃撇下,陰陽怪氣地說。
“那你就閉嘴!別說話!”霍春來提高了聲音。
申無涯沉默一下,瞪着他那雙牛眼睛看向霍春來:“你在發啥子氣?”
霍春來和霍無憂在這個家裏沒有生氣的資格,只有申無涯有,大概是因為,他是一家之主,總之,霍春來和霍無憂只能順着他的心意。
不然他就要用更大的憤怒蓋過霍春來的憤怒,而且還會動手。
但他動手的次數不多,因為他需要一些絕佳的理由來掩蓋他的罪行,而霍春來很多時候都會讓着他,霍無憂更是一年到頭不會跟他說幾句話。
在父母吵架的戲碼中,霍無憂總是扮演沉默的旁觀者。
“我發什麽氣?老子有些時候真的是聽不得你說那種話,天天就曉得在那幹說,批事情幹不成一件。”霍春來系上圍裙,準備進廚房做飯。
“老子?你敢自稱老子?我才是你老子,你搞清楚!還有,哪個幹不成事,沒有我你能活到今天?!”申無涯一點就炸,很快,霍春來就會跟他吵起來。
這時,霍無憂通常都在自己的房間畫畫,她喜歡畫山羊,那是她唯一感興趣的愛好。
最後霍春來和申無涯的戰争會以霍春來的退讓作為結束,等飯做好,霍春來會去叫霍無憂吃飯,然後,三個人相安無事地坐在飯桌上。
霍無憂什麽都能聽見,什麽都知道,但她總是沉默着,在房間裏畫她的山羊。
很多時候,申無涯的惡意都是對着霍春來的,只要霍無憂一直沉默她就可以還算相安無事地在這個世界上活着。
但霍無憂恨着。
她沉默地恨着。
在無數次,霍春來向她罵申無涯,詛咒申無涯去死的時候,在無數次,申無涯在飯桌上咒罵霍春來的時候,在無數次,申無涯喝醉酒的時候。
女兒是母親的繼承者。
在無數次,霍春來原諒申無涯的暴力,不論言語暴力還是肢體暴力的背後,都有霍無憂在笨拙地,事無巨細地記着。
霍春來對她說:“其實你爸對我還是很好的,雖然我這些年很多時候都跟他吵架生氣,但是我知道,他還是很愛我的,我也很愛他。”
每一次,在霍無憂問她為什麽還不跟申無涯離婚,每一次,霍無憂表現出一點點她讨厭申無涯的态度時,霍春來都會這麽說。
她還會說:“你爸也是愛你的,他說過,他寧願自己穿差點都不願你穿差了,他給你那麽多的生活費,也是關心你。”
但霍無憂的衣服都是霍春來買的,霍無憂的生活費,那是申無涯該她的,所以哪裏能看出來愛?
霍無憂繼承了霍春來對申無涯的仇恨,并且随着歲月流逝,這種恨意不斷加深,但同時,霍春來不允許她恨。
霍無憂只能沉默。
她只能沉默地恨着,體諒着申無涯從來沒有過的,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
直到申無涯罵霍無憂為了裝飾自己的房間,買的那個白色櫃子。
“不知道買來幹什麽。”這是申無涯說的第一句話。
櫃子需要簡易組裝,因為最開始木工放的位置不好,霍無憂就把它拆成了兩部分,等周末有空的時候再做,平時她要去墓山做實驗,太累了。
有時候,人總是會莫名其妙變懶。
“還不是要靠我給你弄起,這個櫃子,不曉得買來幹啥子,買的真的是差!”申無涯一邊生氣地組裝櫃子,一邊罵。
這是他說的第二句話。
“你放在那嘛,她自己有空的時候會鬥,真的是,你又不會鬥,在那弄什麽弄。”霍春來有些看不慣申無涯了。
“我不會弄那她更不會!你自己活過來給我找東西,你找到了把它鬥起,來嘛!”申無涯一下就生氣了,站起身,瞪着他那雙像牛蛙一樣鼓起來的眼睛。
這是他說的第三句話。
他不允許任何人說他一句不是,一句不行,更不允許任何人有違逆他的想法。
霍春來看了他一眼,直接進到廚房開始洗碗,霍無憂仍舊在自己的房間畫羊。
過了一會兒,申無涯越鬥越生氣,“這破櫃子,零件都缺,怎麽可能鬥得起來!不曉得怎麽賣的,真的是,天天亂花些批錢。”
“我說了,你就等她自己鬥嘛,你弄她的東西幹嘛啊?”霍春來也惱火。
她每天聽申無涯罵她,每天聽申無涯說他工作怎麽怎麽不容易,她真的是受夠了。
霍無憂也放下了筆。
仇恨積累到一定程度一定會爆發。
她有些不耐煩地說:“我自己會拼,不需要你拼,天天回來就知道在那兒發氣,真的是煩了。”
當然,這句話申無涯肯定沒聽見。
因為他和霍春來吵起來了。
“那你來鬥!”申無涯一腳把櫃子踢翻,“你來鬥啊!”
“我說了讓她自己鬥,你聽不懂是不是?”霍春來深吸一口氣。
“她鬥?那她咋不出來鬥?在她那個房間裏面耍起?”申無涯沒好氣地把櫃子又踢到一邊。
“她周末有空的時候鬥啊,她現在天天上班也累,有空的時候鬥不行嗎?”霍春來真不知道該怎麽跟申無涯溝通了。
申無涯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你到底要幹什麽?!”
霍無憂真的忍不了了。
家裏的隔音不好,什麽雜七雜八的話,她都能聽見。
“都說了那個櫃子我自己鬥我自己鬥,天天回來就曉得在那發氣,你到底要幹什麽?!”
霍無憂像是一下子把這麽多年來所有的憤怒和怨恨都從嘴裏說出來爆出來了一樣,用她全身最大的力氣,朝外面那個男人吼。
“都說了不需要你鬥,你還要幹什麽?!天天就曉得在那罵罵罵,我真的是受夠了!”
霍無憂深吸一口氣,她的心髒劇烈跳動着。
這是她從出生以來,第一次這麽大聲地說話。
她說話一直很小聲,因為小時候說話大聲一點就會被申無涯瞪,被申無涯恐吓,她習慣了不說話和小聲說話。
但此刻,她憤怒地吼着。
申無涯慢吞吞地從外面站到她房間門口。
“你在吼什麽?”申無涯眯起眼睛,像在打量一只老鼠。
這是申無涯說的第七句話。
“你在吼誰?”申無涯依舊瞪着眼睛,白酒讓他的臉比平時要紅一些。
他一身酒氣地進到霍無憂的房間。
一個誰都可與随意進出的公共場所。
他瞪着霍無憂,就像瞪着一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老鼠。
“你說呢?從吃完飯開始你就一直吼一直吼一直吼!你到底要幹什麽?!”
事後回憶起這天時,霍無憂只覺得自己不知道從哪生出來的勇氣,正對着申無涯,用她這一生,最大,最憤怒的聲音大喊大叫。
但當時的霍無憂只覺得自己快瘋了。
她快要瘋了。
“你以為你在對哪個說話!日死***!老子把你供出去讀書,你書讀多了就翅膀硬了是吧!”申無涯也怒了。
他自诩對霍無憂一直很好,不知道這個女兒是發什麽瘋,居然敢跟他叫板。
“老子現在就可以掐死你!你信不信!!!”申無涯吼道。
“來啊!你掐死我啊!你恰死我啊!!!”霍無憂氣息都已經不穩了。
她憤怒,她仇恨。
她恨不得現在就去廚房拿把刀把申無涯殺了。
“你跟我吼什麽吼?!”申無涯又拔高了音量。
霍春來站到兩人中間,“那你又在吼什麽?!是誰回來就一直在吼?!”
申無涯一下氣急,抓起霍無憂床頭櫃上的杯子,狠狠朝霍無憂砸過去,“你還跟我兩個吼,你以為你是誰?”
“我告訴你,這房子裏面沒你住的份,這房子是我的,你給我滾出去!”
申無涯繼續罵。
這種話,霍無憂從小聽到大,霍無憂的奶奶李桂香就曾經對霍春來這麽說過。
在他們眼中,霍春來和霍無憂根本就不是申家的人,他們都是外人。
“是誰先吼的,是誰先吼的,是誰先吼的?!”霍無憂根本不管申無涯說了什麽。
“你給我滾出去,這個家裏面沒有你的份!”
“是誰先吼的?!!是誰先吼的?!!”霍無憂不間斷地重複道:“是誰先吼的?!!”
緊跟着,霍無憂拿起手邊的箱子,朝申無涯的方向甩過去。
她沒打中申無涯,她的手在抖。
申無涯一下狂怒,他立刻就要走過來把霍無憂掐死。
霍春來擋在中間不讓他過去,申無涯一下把霍春來推到在地。
“砰”的一聲。
霍無憂趕忙上前把霍春來扶起來。
“你憑什麽打我媽?!”
申無涯:“我想打就打!”
他的聲音沒有霍無憂大。
霍無憂像個瘋子一樣,大吼道:“你憑什麽打我媽?!你憑什麽打我媽?!!”
霍無憂把霍春來扶起來,下一秒,申無涯就要上前掐住霍無憂的脖子,霍春來趕忙把他隔開,霍無憂想幫霍春來,卻被申無涯一把抓住了頭發。
申無涯用了死勁,霍無憂的頭發掉了一大把,她的毛衣也被使勁扯住,霍無憂被困在毛衣裏,幾乎窒息,霍春來死死掐住申無涯的脖子。
最後,霍春來一把把申無涯推到他睡的大床上,顫抖着聲音罵道:“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幹什麽?!我的女兒要殺了我,我幹什麽?”申無涯站起身,要去廚房拿刀,再次被霍春來推回床上。
“夠了!!!”
“我要去報警。”霍無憂剛從缺氧中緩過來。
就在此時此刻,她迸發出激烈地,想要殺死申無涯的想法。
不管會付出什麽代價。
“不準報警!一家人,關門把事情解決了。”霍春來整張臉都漲紅了。
她阻止了霍無憂,無力地坐到霍無憂的床上。
這時,她才看見,霍無憂的臉上,全是被抓出來的血痕。
最後是怎麽躺到床上的,霍無憂已經忘記了。
她無聲地哭。
霍春來抱着她。
“媽,我想逃。”霍無憂說。
“我們能逃到哪裏去呢?”霍春來嘆了口氣。
“我要逃。”霍無憂魔怔地說。
霍春來沒有回答,她抱着霍無憂,許久之後才緩緩說:“你三歲那年,我們家拆遷,我曾經逃過一次。”
“那時,你跟你的爺爺奶奶在一起住,我和你爸在另一間棚子裏住。”
“你姨媽當時打工,在我這裏存了500塊錢,她怕她用錢沒有度,錢放在我這裏,她也安心。”
“我們搬家的時候,我還沒有找工作,那時候,家裏全靠你爸,你奶奶也不讓我出去掙錢。”
“然後你爸就看到那500塊了。”
霍春來長嘆一口氣,“他非說那500塊是他的,我當時沒有掙錢,如果你爸把這500塊拿走了,我根本沒有錢還你姨媽,我當時一下就急了。”
“我和你爸就在洗腳,說什麽我也不給他那500塊,你爸也生氣了,他握着拳頭,可能是想吓我,把拳頭朝我揮過來。”
“但他失手了,一下把我的鼻子打出了血。”
“我當時一下就站起身,連鞋都來不及穿,就跑出去。”
“漆黑的天,冰冷的大馬路,我頭也不回地往前面跑,我當時想,就算走,我也要走回我的家。”
霍春來說,“然後,你爸追了過來,一把抱住我,把我往回拖。”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霍春來用頭抵住霍無憂的後背。
霍無憂:“你從來沒有跟我講過。”
霍春來“嗯”了一聲。
“那他道歉了嗎?”霍無憂問。
一陣沉默,霍春來悶悶地回答: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