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投之以海苔,報之以皮袋(下)

醜門海手背的傷口因為用力,裂得更開,鮮血劃下手背,滴在劍身,瞬間便被吸收掉了。

她執着劍緩緩逼近宋東祁:“宋先生,你從陰間召喚血獸,從一開始只有血絲血線可以通過,到可以結成血網,甚至凝成手臂,那通道越來越大,終有一天血池之獸會破界門而出,所到之處皆化血池——你認為你報仇需要搭上這麽多嗎?”

“那又如何?”宋東祁覺得渾身發冷,卻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若不是塵世污濁龌龊,又怎會有陰間的十八地獄,在血池地獄裏又怎麽會注滿滔天的血池,濃到凝煉成血獸?”

此時醜門海雙眼全部變成黑色,揚起嘴角回到:“如果世間盡是污濁,你今日根本遇不到我……瞳指劍,麻煩你吱一聲,別太大聲。”

說罷她擡手彈劍,劍身随着敲擊蕩出水波一般的奇特劍氣。這劍氣肉眼可見,看似輕柔卻極為霸道,挾帶着純粹的黑色,可以淩駕于任何一種黑暗,明明該遮擋住人的視線,卻反常地照亮了四周,在晦暗血腥的屋子裏顯得無比耀眼!

宋東祁見狀驚訝得忘記繼續催動血網:他在黑暗裏呆了人間一百年,即是地府三萬餘年,什麽樣的黑暗與恐怖也都見過。他知道黑色可以減弱光芒,阻擋光芒,甚至吞噬光芒,什麽樣的黑色竟然可以發出光芒!

除非吞噬光芒已經到了無可吞噬的飽和,不,或許這種黑暗正在創造光!

他瞳仁中映出可怖的景象,威能所發散之處血網盡刻翻卷着萎縮凋零,化為淡紅色的氣體,被劍身吞噬得幹幹靜靜。

宋東祁想要逃離,卻仿佛被釘住腿腳一般僵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醜門海抱着劍緩緩走向自己卻無法移動,對抗的意志全無,被劍所發出的威壓所制,幾欲挫骨揚灰!

“這劍還是太霸道了,瞳雪。”醜門海輕聲自語,用左手執起瞳指劍,劍尖平直,同時揚起右手捏劍決引氣,斜斜指向身後的天空,竟是在通過自己的血肉抵消掉劍身大半殺氣!

殺伐之氣貫出指尖,穿透一切有形的物體而不毀,直上九霄,波及之處百獸有感,不住哀鳴嘶吼,一時間山林雲海皆變色。

這一切已無關緊要,屋內血網被毀,巨洞中卻毫無休止地湧出一波又一波無盡污血脈絡。持劍直立,她擡手揮出一個極為簡單的斜劈,送出了手中的劍。挾帶可以摧毀一切斬斷一切的氣勢,劍身擦過宋東祁的耳側,直直□那個旋轉着不斷湧出血線的漩渦,漩渦發出一聲轟鳴,那無鋒的劍不僅斬斷了空間的連通,也斬斷了宋東祁的所有鬥志和意志!

激烈的碰撞之後,一切歸于平靜。斷在地上的燈閃了閃,終于滅了。失去了光亮的房間看起來依舊詭異而壓抑,然而連通空間的通道與奇怪的血絲都徹底消失了。醜門海把房間審視一番,瞳指劍變回軟劍,慢慢消失在了手中。她從袖中又抽出一張符紙,吹了口氣,變成一只紙使,繞破損的燈柱飛了一圈,燈變回了完好的模樣,插銷也被插上,發出正常的燈光。柔和的光線下,醜門海的瞳仁變回正常大小,左右兩邊都露出了一點點淺青色的眼白,顯得非常幹淨。

她不露聲色,卻在心底嘆息。這血獸竟然無法被自己殺死,看來之後另有隐情。

她手中的瞳指劍,不斬血肉之軀,不斬無罪鬼神,只能斬斷罪孽、殺氣、以及惡鬼邪魔。

她剛才逼退了宋東祁身上寄生的血獸,也關閉了血池的通道,卻無法傷到血獸的軀體,這樣她陷入了更大的迷茫之中。

為什麽血獸受得住自己一劍?

醜門海沒有時間細想,現在首要的是解決宋家的問題。

宋東祁精神受到重創,從交椅上滑坐到地上,過了很久還是像被扔在舢板上瀕死的魚,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現在我們可以靜下來談談了嗎,宋先生?”醜門海蹲下身去,架起還在顫抖着的宋東祁,把他扶回椅子上。宋東祁驚疑不定地看着醜門海,過了很久确信她沒有惡意。不管她有沒有惡意,自己別無選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于反抗,他已經全無勝算。那一劍之威,不禁斬斷了他的鬥志,也讓他失去了抵抗之心。

他把頭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頭空洞地望向幽暗的天花板,許久才妥協一般長呼一口氣。

“好吧,你有什麽問題便問吧,我想我沒有不說的權利。”

“不,宋先生,你可以不說,我們自己會去尋找答案。”醜門海似是很驚訝宋東祁的妥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得太過了。“我知道墨染寒煙除了改命之外還可以看到自己的命格。只是不知宋先生你知不知道,那上面文字非常有限,對每個人只有四句判詞,判詞寫盡,陽壽結束。”

作為資深(?)風水師加天師,醜門海自然很了解地府特産墨染寒煙,只需要小小的一箋,就能看到自己的命;作為判官閻君更是可以翻看所有想看的人的命數——可謂地府十王管理系統中功能最強大的網絡數據庫,又稱“陰間的PDA:墨染寒煙2.0豪華版”。由于謄寫者衆多,風格各不相同,其中判詞也是五花八門,有的人的判詞根本稱不上有美感,比如:

“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沒有錢就只能用盡心思疼愛他作為補償

“複讀兩次考入大學認識了班主任的女兒怦然心動

“二十八歲結婚四十五歲當上縣長又結了一次還被原配娘家人打成骨折

“五十歲和女秘書一同死于酒後駕車”

這是超級長短句,寫起來非常地……費紙。

又比如這個: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生時一顆蛋,

死時九斤多。”

就稍微有些韻律感了。當然了,沒有人會在墨染寒煙上寫某只鵝的命運的。

有的時候,能看到文學性藝術性很強的判詞,比如這個

“生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被殺。”估計就是說一位暴君或者殺手的,生死循環,因果報應,在其中得到了極好的體現,獲得了“墨染寒煙微小說大賽”第三名。

醜門海看着宋東祁疲憊的面容,似是有些不忍他失望,又輕聲安慰道:“你想知道自己曾經遇到過什麽,做過了什麽,能把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話,墨染寒煙并不夠,但也算是個線索。”

宋東祁長嘆一聲,“醜門海,你真是人間的異類。若早有人如你這般,我也不會變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醜陋模樣。”

他又從袖筒裏掏出一個東西,見風變大,似是不願意多拿一會兒,随手一抛,骨碌碌滾在醜門海腳底下。

“剛才你送給我二斤海苔,既然送出這麽有趣的禮物,我也沒什麽可以給你作為回禮的。”

“這樣東西是我從那裏随身帶來的,竟也是肉身。沒有什麽功能,我用不着,你拿去玩罷,或許它能給你答案。”

醜門海躬身把先前滾落的茶壺拾起來,放在宋東祁觸手可及的地方,再低頭拎起了那個口袋似的東西——确切地說,像個胃袋,兩端延伸,埋入虛空之中——當她把指尖放在上面,輕輕觸摸這個黃褐色的皮囊時,一聲靈魂深處的絕望嘆息從指尖傳到心裏。帶給人一種非常晦暗的痛苦感覺。

這确實是一個胃!一個人的胃囊!

她驚訝地探查到胃囊的表面竟然還在微微蠕動,沒有任何死亡腐朽的征兆,這是活人的一部分!

究竟如何讓一個器官獨自存活,而身體的其他部分又在何處?

不知是不是宋東祁剛才的抛擲讓它受到了傷害,被人觸摸時,這個器官似是非常痛苦地抽搐着。醜門海不敢多碰,生怕自己用力不當,帶來更多的傷害,只得用氣流把它托在半懸空仔細觀察。

這個人還活着嗎?是否還在感受着器官被剝離的痛苦?這些她暫時都無法得知。上面的負面情緒和宋東祁對自己的攻擊非常相似。既然他說自己用後代頂包之前是肉體泡在血池地獄裏,難道他也曾受過這種對待?醜門海陷入了深思。

宋東祁也似第一次真正好好審視這個充滿不祥的恐怖器官,面色陰晴不定,緊緊抿着唇,顫抖了幾下,都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想。

沉默了許久,醜門海露出一種難過的神情,垂下眼簾,開口打破了僵局:“我明白了,我會收好的。宋先生不要多想了。”不知到底是說給誰聽,醜門海用再次手指小心地觸摸了一下那個皮囊,順着接觸的部位注入了一點緩和的情緒,收起了這個鮮活的器官。

今日醜門海毀了自己召喚血獸的通道,說不清到底算是阻撓了自己還是救了自己。

宋東祁得不到答案又不能宣洩,心裏紛擾雜亂,很多片段在眼前閃過卻一個也抓不住,只有一種悲哀憤怒的情緒淹沒了他,“你既不殺我,又賴着不走,難道是留在這裏看我的笑話嗎?”

醜門海不答,而是問:“還有一事。剛才那個茶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宋東祁沒有回話,她只當是默許了,執起精巧的紫砂壺,晃了晃,聽到似乎裏面還有一點水。

女孩子側着頭聽茶壺,然後滿意地笑起來。

“嗯,這些足夠了。”話音剛落,她傾斜了壺嘴,一滴茶随着她的動作落到地毯上,連一個小小的痕跡也沒有沾染。

“你看。”

醜門海微笑着,低聲念了一句宋東祁從沒聽說過的咒,那一滴茶痕處立刻湧出墨色的水,先是淹沒了兩人的腳踝,很快又蓋住了小腿。宋東祁以為又是某種攻擊,警覺地扶住交椅扶手想要還擊。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這只是一種幻術。”她不好意思地說,自然而然地用手去按對方的肩膀。宋東祁冷哼了一聲,不着痕跡地錯開她的手,不過還是坐回了椅子裏,看她又要玩什麽把戲。這個位置是自己死的位置,對自己的陰氣助益最強,他不到萬不得已不願意離開。

頃刻間黑水填滿了整間屋子。

屋內的兩個人一坐一站,身上沒有濕到分毫,胸口卻感覺到一陣重壓,明顯是置身于深潭之中,上方透不下一絲光亮,水面似在萬裏之上。

他忽然明白了,滴水可成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要和大花做好朋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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