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燈中曲
燈中曲
複又在天臺相遇的時候，這個場景相較起前一天就多了一份诙諧——他們兩個人的頭上都纏繞着一圈繃帶，臉上都有細小的擦傷和淤青，如果忽略他們看起來都很平靜的表情，這無疑是兩個狼狽的人。
看見推門進來的流川楓，蒼崎凜挑了挑眉，終于顯露出了些微驚訝的端倪。
“昨天面對那幾個問題學生，受傷的不是我嗎？”她問，“你怎麽也被繃帶包得這麽嚴實？”
“有個紅毛大白癡，”流川楓回答她，“莫名其妙和我打了一架。”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說：“看來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說完這句話，她認為話題已經結束，又起身想要把電吉他塞進包裏，但流川楓卻出乎她意料地說話了。
“你可以在這裏練習，”他說，“我常聽歌睡覺。”
“所以你才會在雨天翻進草堆。”蒼崎凜回應他。
雖然嘴上這麽說着，但蒼崎凜确實重新坐下了，她調試了音響和效果器，從她指尖流溢出來的聲音變得柔和，趨近于fender的音色。
不管樂器的音色怎麽變，這家夥的歌也還是那樣，流川楓心想。
冷靜的憤怒，從容的桀骜，寂靜的苦痛，時常讓他想起自己年幼開始學球時的事情。随着她的曲子開始，記憶就會如同蜃景一樣出現在他的面前，那些年複一年的訓練和汗水，像逐幀動畫一樣地播放。
像雨天，她的歌就像永遠都在下雨的海岸，城市街道反射出霓虹彩色的水窪，或者環城高速中的某輛車上随節奏起伏的雨刷。
這種能牽動他情緒的曲子不多，所以他才更加認為，蒼崎凜其實是個女巫。
意識到流川楓并沒有閉上眼睛，蒼崎凜向他搭了話。
“你為什麽會聽我的歌？”她問，“Mobius并不有名，我只是錄了歌，發給一家小公司，然後他們會小批量制作一點磁帶而已。”
神奈川就沒幾家店在賣的，她想說的是這個。
流川楓是一個不太喜歡組織語言的人，尤其是面對這種沒有明确答案的問題。但他卻認真思考了一下，回複她：“國中在學校裏聽見過。”
這下，蒼崎凜不講話了。
她放開電吉他，對着流川楓揚了揚煙盒，在得到對方的默許後，她抖出一根煙來，随着zippo清脆的聲音響過兩次，她的指尖燃起火光。
她仰起頭看向天空，手肘誤觸弦而發出一段突兀的電吉他聲音，但她沒去管。
這個人，對關于“國中”這兩個字的一切都持有閉口不談的消極态度。
“‘打不了球了’，是什麽意思？”他問。
他對這一點确實産生了古怪的好奇，因為在流川楓看來，蒼崎凜确實很适合打球。她具備着力量和反應速度，還有連許多男生都望塵莫及的身高。國中打球受傷留下過後遺症？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我對籃球過敏。”她回答。
“那你戴什麽護腕。”他直接地戳穿了她。
聽見他這句話，蒼崎凜的目光挪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那是一個白色的耐克護腕，表面柔軟的絨毛幹淨而整潔，但她知道這個護腕的反面，在耐克的标志下面，縫着她的名字縮寫OR。而無論是耐克标還是OR縮寫，上面都沾染着無法洗去的紅褐色痕跡。
“因為我對護腕不過敏。”她說。
在她家鞋櫃的最深處，有一排AJ籃球鞋，那些鞋子大多充斥着使用的痕跡，且沾染着各種色澤的污漬，單是想起那些，蒼崎凜就有了呼吸不暢的感覺。
她什麽都不願意說，流川楓也就什麽都懶得再問。他産生了一些好奇心，這是新奇的體驗，但不是很有必要。
在接下去的半個多月裏，午休一個半小時的天臺上，他們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蒼崎凜沉默編寫她的新曲，流川楓把她的曲子當成随身聽來午睡。
偶爾地，蒼崎凜會對他吃的豪華便當發出‘每天你媽媽得花多長時間給你做飯啊’的調笑，流川楓也會對她永遠在拿菠蘿包當午飯的行為表達‘真虧你能長這麽高’的反擊。
這些天裏，蒼崎凜問過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歡籃球，流川楓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是。”回答完這個問題，他就要閉上眼睛午睡，卻在迷蒙中聽見了對方的低語。
“我也是。”
但那聲音卻消散在風中，又被她撥弄出來的吉他聲音淹沒。
只有五月一號，每天都不會缺席天臺的流川楓消失了一整天。當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時，蒼崎凜愣了一會兒，才伸手拔下電吉他的線纜。
她的新曲已經寫完了，但那位常駐聽衆卻沒有出現。
事實上，在坐上校車從陵南回到湘北的路上，流川楓在睡意中被車颠醒，他睜眼透過車玻璃看見的第一個畫面，是一排濕漉漉的路燈在反射出奇異的光。
但仔細看，就會發現并沒有下雨，是金屬材質導致路燈的反光尤為清晰。
雨。
這個字出現在他的腦子裏的時候，随之一同浮現的還有那段旋律，在心中哼唱的時候，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打起節拍，但在副歌前，曲調戛然而止。
那家夥昨天就寫到這裏。他意識到。
第二天，常駐聽衆和常駐随身聽在天臺重新相遇。蒼崎凜仔細端詳他的臉色，問他：“你怎麽一副打輸比賽的表情？”
“……确實輸了。”他回答。
他多少已經對蒼崎凜洞悉自己心聲的能力見怪不怪，他坐下，在入睡前，他突然說：“我是11號。”
正握着筆修改曲譜的蒼崎凜擡頭看了他一眼，意識到他昨天收到了湘北籃球隊的球服。
“這麽靠後的數字？”她問。
“本該是10號，”他的語氣裏帶了點嫌惡，“被白癡搶走了。”
到這裏，流川楓才想起來，他沒跟她說過自己加入了籃球部，甚至沒有跟她說過自己的名字，但他們有過關于籃球的話題，蒼崎凜能聯想并接話也無可厚非。
雖然流川楓想下意識地篤定一句她是女巫，但忙着撥動弦尋找音調的女巫突然說了一句：“我以前就是10號。”
說完這句話，她自己就先愣住了。或許是因為流川楓難得說起了關于他自己的事情，蒼崎凜下意識地放松了防備，說起了她本不願觸及的話題。
“……沒什麽，忘了吧。”她這麽說着。
直到部活時的體育館被混混集團闖入，領頭的三井和鐵男擺出了要搞爛籃球部的氣勢，被稱作‘龍’的外校混混突然的一句“聽說富丘中的那個蒼崎凜也在湘北”，流川楓才第一次從他人口中聽見這個名字。
“聽說你還被她修理了？”龍笑了笑，問自己身邊的崛田德男，“要不然順便把她揪出來也揍一頓？”
剛剛被龍用木棍偷襲了腦袋的流川楓看向他，正想揪起他的領子反擊，大門處卻傳來了拉動聲。
“不用特意來找我。”被呼喊名字的對象，真的就出現在了體育館裏。
逆着午後那種不算柔和的光線看去，這個高個的女孩走進了體育館大門，然後伸手關門反鎖，好讓門外的圍觀者無法看清體育館裏正在發生什麽。
“啊……我就覺得我沒看錯，果然是你，龍。”她喃喃地補了一句，掃了一眼湘北籃球隊的人們。
她的目光在滿頭鮮血的流川楓臉上稍作停留，繼續說道：“你們真的很喜歡到處砸場子……湘北籃球隊怎麽都能和你們扯上關系？”
“我可是聽說國二之後，你連籃球場都不願意靠近，現在怎麽還敢走進體育館送來我們面前了？靶子小姐？”龍拎起那折斷的半截木棍走向她。
在籃球隊的人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古怪女生感到疑惑的時候，流川楓覺得自己應該制止她參與這場打架，他踏步上前，但對方卻伸出手先制止了他，她說：“別瞎摻和，流川，你想被禁賽嗎？”
“你……”
你知道我的名字？蒼崎凜知道他想問的是這個。
我當然知道。她心想。
“這混賬不是說了嗎？我也是富丘中的。”她說。
她的話音剛落，左手就接住了龍向她襲來的木棍，斷裂處的木刺劃開了她的手，她那只撥弄吉他的手指間甩出了幾滴猩紅的顏色，它們極快地落在了地面上。
她沒松手，反握住木棍，然後一腳踹在了龍的腹部，接下來是勾拳，直拳，肘擊，她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直到龍被她用膝蓋頂倒在地。
“砸她！用球砸她！”滿嘴鮮血的龍喊出了莫名其妙的命令。
即使不明所以，一個混混立馬撿起那個被鐵男用來滅煙的籃球，他掂了掂，然後不太熟練地卯足勁向蒼崎凜砸去。
人們在驚呼，而剛剛還靈活又兇猛的蒼崎凜愣住了神。她感覺光影在她面前變換，那個紅棕色的球飛速向她沖來的場景，與過去的無數畫面重疊在一起，他們撕碎光影，踏裂視野中的全部。似乎只需一個抛球的動作，就足以遏制住她命運的咽喉。
這種無法做出反應的狀态使她惶恐。她或許不該踏進籃球場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來了，她掩飾着她從踏進此處開始就在震顫的心，卻還是在這只球面前表現出了軟弱。
流川楓攔下了那只球，如同攔截任何一只在球場上飛躍的籃球一樣輕易。他依然不理解蒼崎凜為什麽‘對籃球過敏’，卻也能看出她似乎對飛向她的籃球束手無策。
“我認識那個女生，”赤木晴子攥了攥女伴的手，“富丘中的得分後衛……我在四中校隊時，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随後，龍找到了蒼崎凜失神的空擋，反将她掀翻在地，他雙手握拳，砸向她的面門。
“你現在太嚣張了！”被痛揍後的龍憤怒地大喊着。
流川楓拽起龍将他從蒼崎凜身上拖下來，但這個憤怒的混混依然在嚷嚷着，似乎挨了女孩的一頓打，已經繃斷了他理智的那根弦。
“你就應該再被關進器材室一次！讓所有人看着你被球千百次地砸！”
他語言中的惡毒讓人們不寒而栗，彩子發出憤怒的聲音，想要走上前去質問他‘用籃球對人做了什麽’，但卻被宮城攔住，依然沒什麽表情的流川楓回頭看向蒼崎凜，發現對方正在站起來。
“你為什麽過來？”他問。
你才是沒必要摻和這件事情的人，這幫人是沖着籃球部來的。
她沉默許久，把目光挪向了流川楓，然後回答了他“不為什麽”這四個字，她這個人好像從頭到尾都是這樣，似乎對許多事情都不太在乎，且總是表現得異常平靜。
流川楓不太理解此刻自己心中升騰起的那種憤怒，他将這種憤怒歸結于‘用籃球千百次地砸人’這種事情，于是他握緊拳頭就要向龍揮出那一拳。
但蒼崎凜阻止了他。她又快又準地抓了他的手臂，而在他停下動作的瞬間，她又迅速地收回了手，只留下一點血漬落在他的手腕邊緣。
“我确定一下，你是真的不在乎現在打了他，然後被禁賽，是嗎？”她咬重了語調。
“蒙混過去就行。”他說。
她笑了，這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她松開流川楓的手，而後者意識到這家夥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笑了出來。
“你其實就是個一根筋的笨蛋，對吧？”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