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墨染寒煙(上)
為什麽富二代容易敗家?縱容嬌寵只是一方面,更多的因為不是自己得來的,便難以珍惜;另一方面,生意不是自己開創的,便難知其中緊要肯綮,手段上難免比父輩差了一着。
對于延續數代的家族來說,榮耀與輝煌的背後,更多的是無數人的積累打拼。同樣的道理,宋家規模浩大,基業穩固,打理起來不是件簡單的事。深夜兩點,當無數奢富之人正沉浸在各種享受、醉迷于溫柔鄉裏時,宋東祁還坐在書房裏,審核大量的數據材料。
他正以一個經營者的角度,用財富的力量和各種錯綜複雜的關系,大做文章,把青山公司的規模急速構築起來。
反正在這個時代,忽然崛起已不再是奇跡,能堅持幾十年不被掩埋遺忘才是。
自己是百年前的宋家家主,也是百年後的宋家家主,太了解其中關鍵,卻沒了開疆擴土的熱情,只想盡自己的責任,等宋家成器的小輩們長大,就抽身而退。
他已經潛修天道兩年,加上在血池的萬載淬煉,身體早已不知疲憊為何物。可是面對暗處織就的網羅,想到不知何處正有人虎視眈眈地窺伺計劃着什麽,精神卻還是會疲倦。
“安穩”這個詞,聽起來似乎有些可遇不可求啊。
明日便是檢驗成果的時刻了,他想。因為幫忙布局緊繃了多日的神經,在臨陣對敵前終于變得沉穩、甚至期待。
回來了。
嘴角不自覺露出一抹笑容,融化了淺淺的法令線,變成一道笑紋。他似是在欣賞着那由遠及近的,只能用“壞心情”來形容的腳步聲,竟然覺得很悅耳——然後,書房的門被來人一腳踢開了。
他的心情徹底好了起來。
“被趕回來了?”
既然看不下去了,宋東祁幹脆放下手中的材料,剛剛氣呼呼踢門進來的少年扁了扁嘴,手腳并用地爬到書桌上,霸住桌子,托着下巴,用委屈的眼神看着自己。
“過河拆橋醜門海!我把墨染寒煙都給她送過去了,她呢?一天趕走我兩次了!”大花咬唇抱怨,用小腿“咚咚”地踢桌子,似是不解氣,巴着桌子邊緣開始左晃右晃。
桌子開始以時速三公裏的速度在屋裏移動。
宋東祁眼中帶着笑意,靠在椅背上悠閑地翹起二郎腿,用膝蓋抵住桌子固定住,不置可否地聽着。
“她還嫌我吵了!我哪裏吵了!”大花的嘴一張一合,扒拉扒拉說啊說。
“她不是嫌棄你,只是拿你沒辦法。”
“沒辦法?什麽意……嗚。”
大花不消停一會兒的嘴,被緊緊地堵住了,男人的手臂按在腦後,加深了唇舌的糾纏。既然掙脫不開,大花雙頰緋紅地閉上眼睛,任男人用舌尖問候完口腔內的每一個角落。
一吻結束,宋東祁似笑非笑地說:“你看,她不能這樣讓你住口,只能趕你回來。”
大花整個人都快熟了,把臉埋在手臂裏,果然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小的悶悶的聲音傳了過來:
“東祁,他們已經拿到點千秋了……等事情結束,我找傅秋肅借點千秋,他是醜門海的朋友,一定會答應的……到時候,你就能看自己的命了。”
“原來還在惦記這個啊。”宋東祁擡手,揉了揉大花的頭發。這小獅子總是在替自己着想,再冷再硬的心也會被他融化了吧?
“那當然,你總不能白白受那麽多罪嘛!”大花瞥了他一眼,一副“你明知故問”的樣子。
“其實……我已經不想看了。”
趁着大花詫異地擡頭,男人輕身,落下更深更熾烈的親吻。
不談保守折磨的漫長歲月,那時剛從地府回到人間,除了磨滅不掉的恨意與堅持,記憶幾乎空白一片,對自己的事情毫無頭緒,唯一想到的就是在地府常被人提起的墨染寒煙,才驅策蕭晨替自己尋找,原以為誤打誤撞,遇到了醜門海這等異類相助,已是幸運——後來才知道,大花竟然早就拜托下她來照拂自己。
那只懵懂的小獅子,在地府被人欺負忽視,趴在血池邊上噼裏啪啦掉眼淚,小臉哭得皺在一起,連自己看到都想笑。一伸手便能觸碰的距離,一經打破,竟有了今日種種情緣際遇。
上天到底是對他太刻薄,還是太好?
和大花的情誼相比,那些怨恨顯得太過蒼白;若真執着進去,也不過是把自己推回漩渦泥淖,讓幕後的人看一場好戲。何苦呢?
宋東祁移開唇,狹長的鳳眼中浸染了幾分溫柔,低聲詢問被自己親得迷迷糊糊的少年:“小獅子,我們做個游戲吧?”
大花終于得了機會喘氣,腦子早已糨糊成一片,斷斷續續問道:“什麽……什麽游戲……”
宋東祁略一沉吟,提議:“我扮演吃夜宵的人,你扮演夜宵,怎麽樣?”
不再追究,享受新生,也是不錯的。
十指交扣,發絲相纏,氣息也混雜在一處。
當年浸泡在血海之中的男人,伸出手,已經被少年拉上岸。
那滔天的血怨,深沉的黑暗與罪孽,全都在上岸時剝離了他的軀體。
即便因為各種原因,需要回頭面對,再次踩踏其間,粘稠的血氣也不會再沾染他分毫。
缱绻之後,宋東祁披着睡袍,把大花抱在懷裏,用指尖細細描繪少年的眉眼。
每次見到他,都有種不同的新奇感覺,和一種亘貫如一的溫暖感覺交織在一起。
那種溫暖,只有在對方全心全意替自己考慮,為自己開心難過的情況下,才會滲到他心裏,讓他沒有在血獸的寄生下喪心病狂。
看着少年的背脊随着呼吸輕輕起伏,他忽然回想起自己與醜門海初遇時,大花從她胸口的衣料上一躍而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樣子。
對了,那時的醜門海……
宋東祁指尖一頓,呼吸随之停滞。
那時的醜門海……面對自己的威脅,她波瀾不興地說:“若一年期至,寒煙未到,它會給你一個解釋。”
大花會給我怎樣的解釋?
是否她早已清楚,她這一行會放出血獸,遭遇荒泯?
被問及此事,大花只是搖頭。
“醜門海沒有特意吩咐過我什麽……”
少年趴在宋東祁胸口,茫然地想了半天,也沒什麽線索,只得猜測:“大概是讓我把自己委托她救你的事說出來,讓你放下仇恨吧?”
畢竟他們身陷荒泯的時間陷阱裏,一去兩年,仔細追究起來也算是失約。如果真有什麽要說的,醜門海早就說了。
宋東祁語塞。大花是谛聽,不可能說謊,難道自己真的想錯了?
還是說,遺漏了什麽?
大花開動腦筋,悶着頭想了半天,又猜道:“也許她覺得你認不出我來吧?我小時候和現在的樣子差太多了。一年之後,我給你個解釋,讓你恍然大悟,也好釋懷。”
“睡吧。”回應大花努力猜測的,是男人蓋被子的動作。
一室寂然。
宋東祁其實睡不着。
……哪裏有區別了。就那一舉一動,醜門海剛下樓離開時自己就認出來了。
否則又怎會幫他們進天門,又怎會在血獸圍堵幾人時,放任大花去找醜門海?
大花也睡不着。他在想前日自己哥哥找上門來的情景。
兩日前。
“哥,你怎麽來找我了?”
在宋東祁一家公司的樓下,本來打算和宋東祁一起努力工作,卻被一通電話吼下樓的大花傻呼呼地看着一身白絨衫淺色牛仔褲打扮的哥哥,心裏有點小雀躍。
不過……再看看對方不善的面色,還有那随時會吐出宿命論的緊抿雙唇,頓覺得歡迎也不是,不歡迎也不是,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感懷重逢之類的話就免了,請我吃飯就行了。”大大花面如寒霜,卻好整以暇地抱臂,瞥了一眼公司只招待內部人員的西餐廳。
“帶錢了吧?嗯?世間多少事都因錢財而起,你若不能視其如糞土,坐享榮華,就逃不過衰敗的冥冥羁絆。”
大花下意識摸摸口袋。
錢……還真沒有。糞也……哥哥要這東西幹什麽……恩,土也沒有……
不過東祁的信息卡片在自己這裏,在公司的産業吃東西可以記帳。
東祁下午好像要開會的吧,他對自己說過,開董事會這種小事自己不用參與,沒必要事必躬親……大花想,那還說什麽,吃呗。
于是,大花拿着宋東祁的身份識別磁片,帶着換算成地府歷,自己近三十年未見的哥哥吃大戶去了。
頭前帶路時,大花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哥哥的右腳有點跛,走路時不敢用力,應該是受傷了吧?
所以,還是別惹哥哥生氣了。
于是,長時間沒有見面的兩人在公司樓下的西餐廳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又一百零五分鐘的雞同鴨講。
簡直是感人的重逢。
大大花:形而上學……
大花:行啊,上學……
大大花:有一條蛇不斷地吞噬自己的尾巴……
大花:餓也不能這樣啊……
大大花:城市是荒丘,紅顏是白骨,英雄是殺手,成王敗寇,歷史并非真實……
大花:哥,吃青豆。
大大花:紅顏彈指老,天下若微塵……
大花:東祁公司設計的吸塵器很好用的,我最近經常自己做家務掃除……
時間的水龍頭,就這麽好像不要錢似的嘩嘩開着了。
就在兩人相談甚歡,并準備拿起菜單點晚餐繼續吃的時候……
餐廳門外傳來一陣騷動。
“對不起先生,這裏是內部餐廳,不招待……”似乎服務員正在對什麽人解釋着。
“對不起,您不能再……”阻攔的聲音。
“大大花!你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面!”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不知為什麽聽起來有點可憐。大大花手裏的刀叉掉了。
“地……地地……”大大花皺眉,話都不利索了。
“哥,我在。”大花以為哥哥在叫自己,連忙應聲。
“……藏。”大大花一陣大喘氣,終于把話說完整了。
大花順着哥哥目光看去,一個穿着白毛衣的穩重老實男人,因為不是公司員工被攔在餐廳外面,舉着一個經過修飾的,銀光閃閃的伊麗莎白圈,湊在嘴邊當作擴聲器大喊大叫。
“大大花!你把這個戴上吧!為自己健康!為自己未來!呵護自己後腿!”
“為了健康!嗨嗨!”
“為了未來!嗨嗨!”
“為了健康!嗨嗨!”
“為了未來!嗨嗨!嗨嗨!嗨嗨嗨!”
男人就這麽在門外喊起了口號。服務員雖然聽不懂,但也開始偷偷用對講機叫保安。
“哥,地藏王在說什麽?”大花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為什麽口號很像保健公司呢……
“別理他。”大大花咬牙切齒:“最近被傳銷的坑了。”
☆、墨染寒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