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水皇逆月(4)
第二十四章水皇逆月(4)
以玉匙為名的孤亭立在極天之處,不接紅塵,似在俯瞰衆生。
“亭者為停,這難道是在暗示我們止于此處嗎?”因為一切愈加接近期,廖千秋在得意之餘,不忘哼聲調侃:“只可惜它也攔不住我們的腳步!”
有了若隐若現的亭子作為登階目标,衆人不自覺加快了上行的速度,很快把無盡的雲海抛在腳下。
被朦胧白浪遮蔽的山腰因為雲霧覆蓋而水氣氤氲,一片纏雲繞霧中氣流濕沉,打濕了醜門海穿在單褲裏的棉褲。“我想再歇歇。”醜門海可憐巴巴地要求。潮乎乎的褲腿讓她說不出地難受。幸好邁過了雲層的高度,空氣又漸漸清朗起來,否則她要拖不動腿了。
“就快到山頂了,到了山頂再休息。”廖千秋看着越來越近的亭閣,不想再次耽擱時間。“好多人都得等你,別任性。”
不怪廖千秋沒有耐性,怪就怪醜門海每次休息都太徹底了!
“山頂?”醜門海皺眉糾正:“哪裏有山?我們明明在爬塔。”
四周空曠,醜門海的聲音不大,卻因此傳得很遠,整個隊伍都聽清了。人們再定睛去看自己攀登的聳峙之物,驟然發現哪裏有什麽高峰,腳下分明是一座通天的塔闕,除了階梯之外再無攀附之處!
“什麽!……這是什麽?!”衆人大駭,已經行了一日一夜的路了,對于腳下踏着的是什麽,自己應該最清楚不過,為什麽剛才一直沒有意識到!
而瞳雪和努努仍是一臉平靜無波,顯然他們也知道自己一直在“爬塔”,而不是“登山”。
“我剛才問過你,終南有沒有這麽高的山。”廖千秋回憶方才兩人的對話,心中升起疑問:“你回答我說夜終南有,是不是?”
自己一直覺得在爬山,也許是被什麽障了眼迷了心智;難道醜門海方才也沒意識到?
“當然有啊。”醜門海不明白男人為何又提起此事,以為他是不信:“夜終南确實有和這座塔一樣高的山,只是現在還看不到罷了。”
她迷惑地看着面色不善的廖千秋,咦道:“——怎麽了?”
“沒什麽,是我說錯了。就依你再歇歇吧。”廖千秋的臉色緩下來,隐去了自己看塔為山的情景。短短幾句話裏他心思急轉,太過反常的宏偉建築透露着重重危機的意味,他不得不防。廖千秋看得出來,以往所向披靡的四十九禍自從進了夜終南就有些力量不濟,歸根結底,他還得依仗醜門海保護自己周全。
趁着人馬因疑慮放緩腳步,醜門海趕緊坐下歇息。
她發現褲子的顏色比原來深了許多,好多層褲子都貼在小腿上。
醜門海試着擰擰自己的褲腳,沮喪地看着滿手的水。
“好濕……”她哀叫。
“嗯?誰寫的詩?”努努含含糊糊地問。他正拿着一根蛋酥卷吭哧吭哧地咬,一大截碎掉的蛋卷伴着紛紛揚揚的蛋卷渣掉在懶懶頭上。懶懶擡頭去舔,蛋卷又從它頭上骨碌碌滾下去,掉在它背上,卡住了——那裏有一個因為太過肥胖而擠出來的褶。
醜門海偷眼觀察瞳雪,他坐在自己身邊,看着下層浩瀚無際的雲層出神。
“我說我的棉褲濕了……懶懶你別動。”醜門海小聲說。她無比節儉賢惠地把嘴唇湊到懶懶背後,将卡在懶懶背上褶皺裏的蛋卷咬住吃了。
“努努,你藏小金庫,公司感到很傷心。”醜門海對努努吃獨食的行為表示不滿,把自己和瞳雪一路上數次二人晚餐抛在腦後,用這種節儉得過頭的行為寒碜對方,膈應對方,已達到譴責努努不仗義的目的。
“再給你一根,別這樣,喂!”努努果然被膈應到了,無奈把私藏的蛋卷拿出來分享。
“別舔我的脖子。”懶懶動動胡須抗議道。
“竟然是脖子!!喔喔喔!!”醜門海嘆為觀止地看着懶懶詭異的身形,盆子裏的植物貓形象立刻高大起來。
“可以走了吧?”見時候差不多了,廖千秋伸手把醜門海拉起來。
“啊……嗯。”醜門海點點頭,嘴裏還叼着半根蛋卷。
努努見狀也收拾利落,再把零食藏起來。一路上抱着懶懶爬臺階太麻煩,他給懶懶的盆子上鑿了孔,穿上兩條解釋的布袋,像挎着個小書包一般把懶懶斜背在身上,也方便他騰出雙手保持平。
“等等。”瞳雪倏然出聲,他屈膝半跪,低頭給醜門海挽起潮濕的褲腿,柔聲道:“濕漉漉不好受,別将就。”
他思考了半天,最後得到的結論是:公然對醜門海溫柔體貼,也許廖千秋那家夥也會因為好勝心要超過自己——算計利用雖然是難免的,起碼能對她少些為難與刻薄。
“嗯。”醜門海再次點頭,這回唇邊帶了笑意。
廖千秋果然看在眼裏,執着醜門海的腕子,體貼地問:“走那麽久累不累?要不要我抱着你?”
醜門海愕然,無語地看一眼距自己不到五百米的塔頂,又回頭看了看已經走過的一天一夜的漫長路程。
不過廖千秋還是把人抱起來了。有些時候,男人的好勝心真是很奇妙的啊!
好在醜門海身子單薄,确實沒有多少重量——沉重的是被雲層浸濕的重重衣衫。
醜門海緊緊抓着他的手臂不松手,生怕對方一個不慎把自己摔在地上。
醜門海在懷,廖千秋才走了幾十個臺階,空氣流動的感覺似乎有了些變化。
“沒事的。”醜門海靠着他的肩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輕聲說:“看你的袖口就知道了。”
一路走來,廖千秋的袖口也是微潮的。他忽然感覺濕涼感一下子消失了。他依言看去,原本因為濕潮而顏色略微發深的袖口變回了幹燥的色澤,一時半刻不可能蒸發的水瞬間消失了。不僅僅是袖口,廖千秋鞋子邊緣些許的水漬也消失得幹幹淨淨,确切地說,所有粘着在身上的水汽都消失了。
醜門海身上的衣物更加明顯,幾顆渾圓的水珠離開她的衣角,像是被什麽吸引着一樣飛向亭子。
衆人身上的濕潮之氣彙成一道細流,在空中漂浮着彙入那塔頂的亭。
短暫的寂靜之後,努努的一句話讓人再度陷入緊張:“我們會不會被吸幹?”
“不會。玉匙亭只吸引屬于夜終南的水分。”瞳雪說。
“哇,”努努興奮地感慨:“這烘幹效果比太陽好用多了。”
“嗯,”醜門海拽拽廖千秋的袖子:“接着走吧。”
廖千秋把人放下了:“你自己走吧,和你的朋友聊聊天,比這樣自在些。”
瞳雪既然知道再走幾步衣服就能幹了,又為什麽要半跪着挽褲腿?
瞳雪的計劃,很快就被識破了。
醜門海還沉浸在被烘幹的喜悅中,指着亭子贊道:“更幹,更暖,更輕松!”
依賴看科教動畫片磨練性情,因此聽過類似gg詞的瞳雪嘴角抽了一下。
其實努努也被潮氣困擾半天了。如今站在雲海之上,目的地在望,又少卻了濕乎乎的煩惱,努努一時豪情萬丈,竟然随着上山的腳步即刻賦詩一首:
“夜南山內真恐怖,
“玉匙亭上好舒服。
“紅日難當爐火暖,
“雲海不會濕棉褲。”
少年背後的僵屍們從攀爬變回了蹦跳——他們身上的水分都被玉匙亭的力量吸走了,再度恢複了幹爽僵直的狀态。
“努努!”醜門海緊緊握住少年的手:“你簡直可以加入我們的打油詩協會了!”
“嗯!”努努也使勁點頭:“雖然不明白,不過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醜門海詩情無限附和道:“我看到亭子,棉褲幹了。冬天過去,我該脫棉褲了。我把棉褲一脫,春姑娘來了!”
“這個更雅致一些,”努努贊嘆:“這就是傳說中的‘打油詞’吧?纏綿悱恻、抉隐洞微,卻又恢弘大氣,闡述了萬物的規律。”
“你把秋褲一脫,大灰來了。”瞳雪也補了一句,切入肯綮。
一時間無限風雅,各種詩情畫意的氣氛流轉在三人之間,一直持續到他們終于真正接近塔頂。
站在塔頂,一時間視線再無遮攔。四野雲海如潮,瞬息萬變,時而平鋪絮綿,時而波濤漫卷,時而簇擁如山,時而聚結蓬堆,映襯這座孤亭如黛。
這座架落在巨塔頂端的亭榭沒有多餘的裝飾,入目樸質大氣。它以黛瓦為頂,其餘構架都是由看不出材質的烏沉木材組成。遠觀精巧的八角亭其實寬闊非常,方正形狀的結構竟然有九根檐柱支撐,與八只飛角各自交錯開,一圈支柱基本環繞了整個塔頂,只留下臺階環繞亭臺兩旁作為通路,蜿蜒如帶。
原以為是峰回路轉,沒想到确實是一座獨立的頂峰。跨過亭子再往前走,又轉回了方才上山的路。
“是這裏了,南山之水便在這裏。”醜門海說。
果然,整個亭子內部是一潭淺淺的池水,約十米見方。霧氣之上,雲海之上,這一汪池水并無源頭,卻清澈溫軟,隐隐有暖意。池底鋪着千萬個黑色的圓形小石子,每個只有圍棋子大小,細密而牢固地嵌在底部。把池水映得更加清澈明淨。
廖千秋思忖,想必是這玉匙亭不斷吸取夜終南的水分所蓄成的。他再無猶豫,登上最後一級臺階,直接邁入亭中。
塔頂雖然寬綽,能站人的地方卻不多。近百人站上去,頓顯擁擠。
“我要取水了。”醜門海道。她與瞳雪目光交彙,又轉向一路沒言語的鳳千久,施了個禮:“鳳先生,請您帶人幫我結陣。”
“什麽陣?”鳳千久問。
“南山之水屬于水皇之物,或有水皇麾下看守,請用克制水脈的陣法。”
鳳千久忖了一下道:“那要借用廖先生的旱禍一同守陣了。”
“行。”廖千秋應允。
一切準備得當之後,醜門海邁步入池。
她并未入水,而是站在水面上,從懷中拿出一路上時常把玩的小勺,低頭探入水中。
廖千秋以為她要取水,可是醜門海沒有急着動作,反而凝神屏息,端詳起池底的石子來。
她最終把紫色的小勺探向池底,撬動了某顆石子,直接把黑色的石子舀出來了,輕輕擱在池邊。
一縷細細的泥沙随着石子的離開灌入清澈的池塘,像一陣青煙般消散在水中。
她再次舀起距離這顆石子只有幾寸的另一顆石子,這次的速度要快一些。同樣是把石子拿出池水,又有細沙飄散在水中。
随着時間推移,同樣的動作她已經做了百餘次,水底也就有百餘個小孔向外泛出細沙,纖細的沙線在水中流動,因為醜門海撬取石子的動作扭曲成各種形狀。
漸漸地,醜門海留在池底的黑色卵石顯出了端倪。
看着那排列布相,努努失聲道:“三垣星圖!”
廖千秋定睛一看,果然是星圖的雛形!
醜門海卻臉色煞白,呵斥道:“不許說出來!”
努努一驚,然而已經晚了。
原本明亮的光線早已經被不知從何地飄來的雲翳遮擋上,空氣中的土腥氣味也忽然濃烈起來,幾乎要憋的人喘不過氣,那腳下原本白如棉絮的雲層早已經變的渾黑如墨。
陰霾從雲海開始,漸漸上升,壓上了整個塔頂。
轟隆……烏雲最深處在那一剎那間擦出了一道巨大的火花,那一道電芒撕裂了整個烏隐沉沉的天際。雷聲過處,珍珠大的雨點紛紛砸落下來。
“對……對不起!”努努道歉,醜門海卻沒有心思再理會外界的一切了,她必須以更快的速度完成一切。随着取出的石子越來越多,水面變得渾濁,池底的細小石子更加難以辨識。
醜門海只能憑借感覺和記憶,在完全變成流沙池的水裏迅速撬出下部的石子,只留下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的星海布局。
醜門海取出的石子似乎越來越重,汗水從額頭和鼻尖沁出,滴在泥沙裏。原本撬出石子後會安置在一旁的動作也顧不上了,直接把石子扔在池外,滾落得滿地都是。
亭外的烏雲成了巨大的漩渦,盤卷出一個個黑雲組成的龍卷,挾帶青紫色的雷電慢慢交織聚攏,向塔頂收攏而來,竟是要把衆人絞殺在此!
廖千秋的神色也嚴重起來,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逃離,只能期待着醜門海快點完成了!
雷火和黑色的龍卷越來越近,人們幾乎能聽到耳邊噼啪的火花聲,終于聽到一聲“成了!”
聲音雖然嘶啞,無異于天籁。随着最後一次躬身撬取的動作,醜門海握住了一顆與其他石子不同的晶瑩物體。
一時間,所有的異象都消失了,水池也瞬間恢複了清澈,誰也不知道泥沙去了哪裏。
醜門海的臉色很不好看,灰暗得好像虛脫一樣。她仍然立在池中央,松口氣般攤開手掌,注視掌心透明的圓潤物件,晶瑩如水,也柔軟如水,随着手掌微微轉向而滾圓流動着。
她把陶匙和晶瑩柔軟的圓珠小心收好,不敢大意地注視着池底——衆人這才發現,原本清淺的池清澈如故,卻不再淺了,池底消失,一條水道通往不可見的深處。
“水道已開,只要再找到南山之木……”醜門海自語道,擡手擦拭額頭的汗水。
就在這時,一雙眼睛在幽暗的池底猛然睜開!
“是你!”醜門海看到那雙眼,神色一變,呼聲中竟帶上一絲少有的驚慌。
她急忙退到池外,一聲來自水底的悠長聲音響起:“孤乃逆月。何人妄動南山之水?”
池水沸騰一般上下躍動,一個高大的身影破水而出,是個男子。
醜門海保持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水皇竟然親自……”
水皇逆月的半個身子已經浮出水面,露出英氣威嚴的面容,一雙深沉狠戾的眼睛讓人不敢逼視。他一振毫無水跡的華美衣袍,整個人懸空而立,陰恻恻沉聲接道:“親自來取你們擅入者的性命。”配合他言語的,是一股讓人根本就興不起反抗之意的威壓,雖然那威壓只是持續了短短的兩三秒鐘,但是卻讓所有感受到過那威壓的人印象深刻之極!
威壓之下,人們有一種要束手待斃的感覺!
“鳳先生,起陣!”
醜門海的指令沒有得到回應,她回視鳳千久,男人眼神空洞,而背後的幾個傀儡眼耳口鼻都在往外流水!雖然不是七竅流血,卻比那更詭異可怕!
“想用陣法壓制我?太小看水皇的力量了!”逆月冷笑,顯然是剛才一瞬間便解決了布陣的幾人。
醜門海深呼吸,指甲幾欲刺進掌心。
她轉而扭頭對其他人大吼:“快跑!按原路跑下山!千萬不要嘗試着跳到不遠處的下層階梯上!”
衆人眼中閃過驚恐,他們自然想跑,可是動不了了!
盡管腦海中不斷叫嚣着,腿就像黏着在地面上一樣,根本不聽自己的指揮!
“你們死在這裏吧!”水皇大笑,玩弄獵物般緩慢畢竟驚惶的人。
“在夜終南,死了與活着又有什麽區別?”醜門海恨聲問,希望能把水皇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這邊。
“住口!”這句話果然激怒了水皇,逆月雙目赤紅,背後水汽盤卷,要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提自己痛處的人性命!
“瞳雪,祭網!”醜門海咬牙再催,幸好瞳雪還有辦法動作,從袖中扯出一圈朱砂線揚手揮射,絲線破空,線遇到廊柱則繞柱轉向,互相穿插層層交織,頃刻間一道道朱紅色的砂線把水皇圍在內部。
什麽鳳千久,什麽廖千秋,到最後,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瞳雪……”醜門海嘆氣。
“你把我也繞在裏面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把棉褲一脫,春姑娘來了。
估計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風雅的詩句了。
☆、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