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水皇逆月(2)
第二十二章水皇逆月(2)
抓不住的,是光。
抓在手中的,還是光。
自然之力承天啓地,其威勢已經是磅礴無垠,讓人拜伏;那麽,超越了自然的力量呢?
“好極了……”廖千秋眼中反映着愈加輝煌的光彩,糅合了他壓抑狂喜強作沉着的扭曲表情,顯得更加莫測。在他面前,無數紫色的微粒在半空中彙聚成一座光的隧道。帶着螢光的顆粒好像有了生命,在空中飄飛凝聚。暗夜中無數光點明明滅滅,恍若映世輪回。
他的聲音極輕,好像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也會害怕,怕自己所發出的某個字眼會攪亂去往夜終南通道的形成。
不僅是廖千秋,其他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看着光影交彙、虛實難辨的異象,久久不能回神。
“下一步該如何?”廖千秋的目光緊緊楔着光路,沙啞問道。
“開門。”醜門海答,又輕聲道:“諸位請讓一下吧。”方才因為異象突生,廖千秋的諸多屬下有些微騷動,推擠在一處,讓她難以走到近前。
此時衆人看向她的目光已經不同,随她的話語自發讓出一條道路。
面對突然多出來的莫名敬意,醜門海一愕,随即無所謂笑笑,束手低呓:“青山無欲,再拜南山。”正如所言,她先深深一拜,又接着施了第二次禮,躬身觸摸微隐泉,指尖撩起少許泉水,潑甩在光芒的中央位置。
就像耀目而滾燙的鐵遇到了冰冷的井水,衆人耳邊響起一聲尖銳的嗞嗞聲,随即蕩起一股奇異的波動,在深夜中靜谧的山谷陡然間嗡嗡顫抖。凜冽的氣浪擴散,一切仍都停留在幻境的狀态,整條隧道都是無法觸摸的光,只有一部分緩緩凝若實質。
一扇閉合的寬闊石門随着泉水顯現,正面向在場的人們,既是阻擋,也是開端。門上暗紋流轉,用詭異的文字篆着幾句話,在恢弘的螢光洪流中清晰可辨。
努努眉頭一絞,在文字出現的瞬間錯步躍上樹梢,足尖點着了一根小指粗細的柔弱枝幹,在月下輕輕蕩開,清水流雲,悄無聲息俯瞰地面上發生的一切。
懶懶在努努懷裏擡頭遠望,紫色的光焰,已經燎燃了整座山體。
少年的動作并不顯眼,因為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門上浮現的文字吸引住了。
“殄文?”鳳千久瞥看門上的文字,心底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偷偷閉上眼睛。
“不,這是祝咒……我認得……”廖千秋見沒有危險,又靠近了大門幾步。當他發現自己認識上面文字是,立刻有些心急又着迷地甄別起來。
門上浮出的是比水族殄文更古老的文字,只在太古時期用以祝咒請神,不修陰陽道便無法辨識。廖千秋因為曾研究過水族鬼師秘傳的典籍,發現了這種比殄文更加古早玄秘的符號,因此才能看懂某些只言片語,然而對于解讀這幾行字是足夠的。
那門上浮現的文字極為簡單淺顯,上面寫着四句話:
“以何為力?
“以何為宇?
“以何為終?
“以何為起?”
“以何為力,以何為力,以何……”廖千秋低聲重複,不知覺陷入深思。
在他的視線中,那些字忽近忽遠,忽明忽暗,又忽而消失,一撇一捺似在重寫,從浮現的感覺變成深深刻入門板,最後帶着渾厚的力量直接澆灌入他的識海。
即便再閉上雙目,幾句問話仍然存在于男人的心識裏。
廖千秋在思維中慢慢陷落,簡單的四個問題帶來幾分恍惚,幾分不确定。他有他的答案,可那似乎不是這座山想要的答案……這座山……
這座山在叩問他!
廖千秋的瞳孔收縮,瞬間擴散無光——男人剛意識到不妙,便被無法自主的意識淹沒了!
“果然……”鳳千久閉目斂神,卻一直關注着外界的動向,聽聲音已知不妙。
周圍大多數人的呼吸,都成了機械而空洞的統一頻率!那不是他們的呼吸,是南山的呼吸!
不只是廖千秋,即便是道行高強的四十九禍也個個渾身顫抖,難保心神清明,隐隐有失去掌控的趨勢。
雖然門上的文字比殄文更古老繁雜,卻也是用于巫族與陰魂神靈所溝通之途,兩者殊途同歸。
因此四十九禍可以解讀,廖千秋認得,努努更是早一步脫身避禍。
雇傭的人并不認識,分明無法陷入魔怔——可是現場的狀況卻不像那麽回事。在場的人類個個雙目大睜,毫無神采。方才他們只是注視了石板一會兒,就無法移開視線,只能直勾勾看着幾行字,目光漸漸渙散,陷入迷亂。
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質問,壓迫得他們呼吸都覺不暢,心智亦變得混沌一片,只剩下南山本身的思維,成了南山意志的代行者。
“以何為力?以何為宇?”這些人齊刷刷地低聲質問着,如同詭秘的意識,齊齊用空洞的雙目死盯着保持清明的醜門海和瞳雪。
“夜終南的力量變強了……觸碰到了界限。”醜門海看着面前的狀況憂心道。
這些字的力量已經不再止于意義,即便是視覺也能帶來同樣的效果。看着那些印刻,不需要讀懂它們,僅僅是筆劃的紋路,以及紋路中锲刻的幽邃顏色,也足以将觀者魂魄吞噬進去。
她周圍的這些人,即便無法看懂文字,卻也被南山不斷質問。他們失去感官,喪失意識,只剩下一個個字眼敲擊自己的心房。
兩人不答,那群人便一遍又一遍問着同樣的問題。
被這樣一群傀儡般的失心者環繞其中,就好似被帶有生命的南山逼到絕路一般。
“好像一大堆人形複讀機……罷了,我寫,你說。”醜門海嘆氣,抽出瞳指劍,把劍尖抵在地面上。
她本不想理會南山的異狀,奈何實在嘈雜,她受不了了。
瞳雪淡漠地環視這些失心的存在,平淡無波地答道:
“以不是力量的一切事物作為力量;”
“以不是維度的一切存在作為維度;”
“把不是終結的一切送入終結;”
“把不是起始的一切化作起始。”
随着瞳雪的言語,醜門海把他所言書寫在腳下,而周遭失心者的呼吸頻率也随之慢慢改變,有了微妙的調整。
衆人呼吸的節奏,變成了醜門海與瞳雪的頻率。他們把控制權從南山手裏拿過來了!
說罷自己的答案,瞳雪緩緩說:“……至此,我将不存在。”
醜門海也同聲道:“至此,我将不存在。”
山嶺萬壑,靜默無聲。
短暫的停頓之後,在所有人都機械而低聲地重複:“我将不存在……”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你們——”
一個低徊的聲音從光芒之中響起。
似乎有什麽就此斷裂了。
失心的人們,失心的鬼靈與災厄,在一陣渾渾噩噩間驀然清醒,他們只看到變化的最後景象:謄刻着文字的門已經片片碎裂,變回光點黯滅。猶如流螢飛回山林之中,化為春生草木。
随着光線淡去,一條堅實冰涼的深遠隧道破開明亮虛無的甲胄,最終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當通路完全實體化的瞬間,外形為隧道的路徑豁然洞開。
明亮。
這是所有人的第一印象。
通道內部明亮,地面毫無灰塵污濁,而外緣隐沒在看不到的黑暗之中,讓人無從探究去路幾何。
通道內的光線并非自然所生,而是來自牆壁。左右側的牆壁上皆嵌有大量夜明珠,光線低柔的珠子因為數量的堆砌而産生皎潔的光澤,一路綿延到最深處。
豈止是明亮,通道的光線可以用輝煌來形容。
而整條通道從地面到牆壁再到穹頂連在一起,沒有分毫縫隙,這讓人們意識到:長達千米的白玉長廊,竟然是用一整塊玉石雕琢而成!不可思議!
該是多少財富!
來不及為這可以震驚世界的場景嘆服,更深的震撼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壁上奢華的珠寶并未褫奪更攝人的奇跡,所謂貴重的珠寶,還有那些從未見過如此恢弘尺寸的奢華材料,都無法與物質之上的奇跡媲美。
在衆人頭上三米的位置就是穹頂,其上雕琢着層層景致,即便是“巧奪天工”一詞也要在此羞愧。
僅僅是通道起始的一片區域就雕琢了一片大陸,囊括各種自然景致、神話傳說和數個古代都市。
不,細看的話,甚至無法确認這工藝究竟來自于那個文明……
原野裏遍布瑰麗花木,又有無數奇異野獸,有的頭生雙足,有的背生單翼,模樣之奇之怪,匪夷所思,甚至超越了神話與傳說的形容。一處僅有巴掌大小的林海之上,奇彩巨羽的鸾鳥飛翔,巨大的翅膀以特異的方向伸展,掃碎林木,似乎還能感到飓風在它們的翅膀下面升騰,托住它們龐大的身體。
這邊是萬獸奔騰,厮殺捕獵;那邊又是飄渺的雲霧和奇峰,浩蕩深蘊。而在種種志怪之地中間,人間亦是繁盛。街市宮殿,棚屋小巷,樓閣曲欄,與那森林、高閣、湖泊一樣被細致描摹。
雲中仙子長裙曳地,博衣闊袖,似随風擺動,莫說道路人物,就連樹之上的鳥雀小獸的眸子羽毛也清晰可辨。
最讓人稱奇的是,所有的景物全部是倒懸雕刻的,卻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意蘊,給衆人一種仿佛他們才是倒立的錯位感。在經歷的剛才幾乎失魂的險情之後,所有人又都忘卻了懼怕,不約而同仰起頭來觀看頭頂的微縮世界。這方濃縮世界在小處的玲珑奇巧,在大處的超然與瑰麗,狠狠地叩擊着他們頓顯蒼白的感官和語言。
“看那寶塔!”一個身上挂滿冷兵器的男人忍不住指着一處低呼。他面頰潮紅,看起來甚為激動。
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入口中軸的位置,果然有一座塔倒懸在子午線上,原被數重鎖鏈禁锢,而現在所有的鏈子都被打開,倒垂在穹頂上,猶如一根根蛛絲。
每一環鎖鏈只有發絲粗細,每條兩尺餘長的鏈子上都是近千個環扣。
“真美……”刀尖上舔血而生的男人們忽然覺得眼眶潮濕,忍不住喃喃自語。他們甚至無法想象自己所面對的,是何等巨大的沖擊。現實的、不現實的,知道的、被遺忘的,都化作輝煌的痕跡,永遠凝固于此。
“都不要再看了。”醜門海出聲提醒。這通道也有一定的致幻力量,雖然效果很微弱,但她不能保證漫長的隧道中這種力量會不會積壓甚至突變。
衆人對方才的事情畢竟心有餘悸,連忙垂頭看着腳面,等候廖千秋的吩咐。
“這就是不世的瑰寶。”廖千秋仍然仰頭凝視,喉結一陣滾動,嘴角噙着深刻的笑意,好像這通道已經屬于自己了。
“我們走。”廖千秋看了很久,終于心滿意足吩咐道。
“徒步對嗎?”醜門海忽然插問。
廖千秋回身捏住醜門海的臉,本想調侃她幾句,瞥見洞口的一刻他的笑容凝結了。
這條隧道并不算高,又加上各種下垂的雕琢,中間的很多位置根本達不到入口的三米限高。越野車可以從此通過,但剛好卡住了裝甲車。
“怎樣,廖先生,這個也要砍掉嗎?”醜門海帶着幾分絕對幸災樂禍笑意問。
“怎麽可能不砍呢?”瞳雪輕哼。
廖千秋重重噴氣,挫敗地低吼一聲:“裝甲待命,輕型越野車跟上。”
即便是越野車也夠了,但廖千秋很不喜歡失敗的感覺。
“是!”全體雇傭軍異口同聲的大聲回答,精神振奮。現在他們已經沒有人對此行的意義産生懷疑。
就連步伐和動作,也比先前輕快了許多。他們高效地挪移物資,又把大部分燃料從裝甲車上卸下,分流裝配到叢林越野車上。
看着油料,醜門海眼神一沉,沒說什麽。
雇傭軍很快就緒,努努抱着懶懶準備就位,數只僵屍在洞口擠擠挨挨,怎麽也徘不成從矮到高的隊伍。
廖千秋等得有些不耐,看到一群僵屍更是煩躁:“連他們也要帶進去?”
醜門海笑笑:“有何不可,萬物歸一。”
“況且,”她指着全副武裝的車輛道:“某些時候,他們比越野車快多了。”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廖千秋沒把醜門海的話當回事,但也不拂她的意思。
“嗯。”醜門海點點頭,快走了幾步站在最前端,又回身攔在衆人面前,瞳指劍嗆然出鞘,擋住通路。
“什麽意思?”廖千秋眯眸。
醜門海平靜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們——夜終南是遺忘之地,也是虛妄之地。每往前跨一步,都更加通往虛無。即便是這樣,你也要前進嗎?”
廖千秋肆意大笑,攥住醜門海的腕子扯着她一起走,一舉當先;陳靈和四十九禍緊随其後,鳳千久也在看了醜門海一眼後快步跟上。
反倒是越野車和瞳雪等人以低速壓在最後。
行進了一個小時候,隧道依然光亮平坦,卻還未看到出口。
“廖總,”陳靈忽然對廖千秋說:“終南的和田山曾經盛産這種巨大的玉石。過去的人們只挖開了冰山一角,以粗放的技術大肆開采,以至于玉料都零碎了。”
“果然是博聞強識。”廖千秋點點頭,又不輕不重地說:“蒙昧真是件可惜的事情。”
“廖大哥說的是。”陳靈也重重嘆息,似乎在為沒文化的人嘆氣。
雖然很想說和田的玉料主要是青色的;而且根據地質沉積玉料不可能這麽大塊,不過醜門海還是識相地沒有開口。她擔心萬一廖千秋再生氣踹倒了陳靈,那梁子就更大了。
“也許是後土的後代所雕琢。”為了顯示出自己的重要性,鳳千久也趁機侃侃而談:“共工生後土,後土生噎鳴,噎鳴又生十二子。他們以幹支為名,其中午氏族初居子午嶺,後南遷于秦嶺南山子午谷,再遷于子午山。”
“也許吧。”廖千秋不置可否。
在隊伍的前端,一群人就玉料的來歷問題各抒己見。
在隊伍後部,懶懶被努努端着,百無聊賴間它也努力擡着脖子望。
作為一顆很有藝術造詣的植物,懶懶更容易被藝術感染甚至發炎。面對将天地泣鬼神的精巧玉雕,它在感到無比的震撼的同時,又升起了一點無關緊要的好奇:小海給自己用的貓砂盤子怎麽倒置了?
又行了一個多小時,隊伍終于走到通路的盡頭。
在盡頭,仍是一扇門。
區區一晃神的功夫,廖千秋發現本來被自己強制牽在身邊的醜門海竟然倚門而立,又一次執劍攔在衆人面前,身旁站在微笑的瞳雪。
不待廖千秋說什麽,她手中劍尖一挑,背後大門緩緩打開。
“你們被遺忘了。”她說。
人們還沒反應過來,看似沉重的石門已經完全大開,毫無遮攔地露出外面的景致。
還是山,還是終南。
微隐泉娟娟流動,水勢依山而行,緩緩蜿蜒向下,消失在不可見的盡頭。
息壤所築的泉池外就是一條筆直的、可以自由行車的公路,就好像迎接廖千秋的車輛一般,貼心地預備好了。
連樹木也省得砍伐。
一切都如終南一般;即便是不同,也是有利于廖千秋的不同。
只是,這裏是白晝。
☆、水皇逆月(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