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污泥

第二十五章污泥

作為醜門海,她可以相信瞳雪的每一句話,所以瞳雪不需要承諾。

她可以相信瞳雪的每一分心意,所以瞳雪不需要情話。

但是,她絕對不能相信瞳雪的準頭。

所以,瞳雪不需要……內疚。

是醜門海親自讓他布陣的!

因為無法容忍自己心愛的女人最終落在別人的手裏,瞳雪最終陷入魔障。他正是要借這個機會,親眼看着陌生的敵人殺死她,再把所有人在此殉葬……各種苦情甚至苦情到苦逼的理由反複醞釀在醜門海唇邊,就是沒有出口。

她和水皇近在咫尺,一道道砂線把他們縛在狹窄的空間裏,與外界隔開,連氣流也無法向外發散。與水皇相對,醜門海可以感到一股濃烈腐朽的土腥味道鋪面而來,尖銳地直入口鼻。這實在不是個适合講故事的環境。她想,跟這味道相比,廖千秋當年的殺伐血葬味道又算什麽。

“原以為土皇天獄那厮失職放你們進來,沒想到你們還真有些本事。”環視堅韌的陣法,水皇陰恻恻地說。他一開口,陣內彌漫的味道更是腥臭難當——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臭,而是直入靈魂的惡意和污濁。

醜門海求救般看向站在外面的瞳雪。

瞳雪心安理得地站在蠶繭一樣密不透風的線繩外面,面癱着擺了一個握拳的姿勢激勵醜門海,機械平板地鼓舞道:“加油小海,你要學着獨當一面。雖然不忍心,但我還是要用這種手段鍛煉你自立,就像谛聽哥哥會把谛聽弟弟一腳丫子踹出地府——你現在覺不得這是愛,以後你會明白的。”

然後就扭頭去看烏突突的雲海了。

不仗義的!!醜門海攥住一把砂線放在嘴裏咬啊咬,忽然很想不理會水皇的事了,先出去打瞳雪出出氣。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嗚嗚嗚……”她都快哭了。

“哈哈,原來你不是自願留在陣內的……可笑!先殺了你,我再破陣屠盡這群人!”逆月的語氣陡然一變,森森殺氣毫不遮掩的狂湧而出,手中聚起一股黑色的水柱,水波翻滾卷成一束,帶着絲絲詭異黑光,被逆月當成短劍徑直往醜門海胸口刺去。

劍鋒破空,醜門海顧不得苦悶了,在狹窄的空間內急退半尺,兩手迅然扯過身邊兩根絲線,一合一絞,纏住襲向自己的鋒刃。絲線在纏上劍身的瞬間化成兩束銀色的鎖鏈,邊緣比對方的武器更加鋒利堅韌,在交錯間便把精堅的劍絞碎了。

水皇的武器碎裂之後,落在地上再化為水,随時可以再度凝聚為任何武器;而醜門海手中的劍身也變回絲線的模樣。

首次交鋒,兩方都沒有占到便宜,對視間收去了輕視之心。

“你不為難我們,我們也不會打擾你的安寧。”醜門海道。

水皇不動聲色,十指一屈,勾掌如爪,地上的水感應召喚,悄無聲息縛在了他的指上。

“既在夜終南,何來安寧一說?”水皇眼中迸射幾分怨怼。

醜門海嘆息,抽出一根絲,手一抖已經變成軟鞭:“即便被困在陣裏,你也不殺不得我。”

尚未出招,水皇已經被克制了。

“有趣,”逆月收手邪笑:“不知道這物件能否克制自己呢?”

說着,他也擡手去扯絲線,想扯一根絲做自己的武器,給予回擊。

“啊!”血液迸濺,水皇痛嚎一聲。他雙目圓睜,不敢置信地死死瞪視醜門海。原來無害的砂線一到了他手裏,頓時變成熊熊烈火,另有精韌的鋼絲繞在中心,在被握住的一瞬割裂了他的手指,即便屬性相克也難以壓制。

一層黑泥在水皇腳邊滾動,自動包覆上他的傷口,把焦黑的肌膚慢慢複原。

“只有被遺忘的事物才會進入夜終南,水自然不是其中一種。”醜門海看着那團污濁的軟泥,似笑非笑:“整個夜終南的水脈都屬于你的原身,還有被你融化在其中的各種水相神魔。”

“是又如何?”逆月恨恨看着面前道破真相的外來者。

剛才被他惹出的火焰順線而行,一路蔓延到醜門海身邊的位置,織出一整張火網,把空氣中污濁的泥水燒幹成泥灰。

“一直困留在夜終南,沒有水的源頭,一汪死水會變成什麽樣子呢?”醜門海接着說。她指着水皇腳下的池子:“貫通整個塔的天河井,包括整個夜終南地下的水脈——除了上層留給你自己孤芳自賞的淺淺清水,下層已經……”

“住口!”水皇徹底被激怒了。而随着他低沉的嘶吼,平靜的池面漸漸晃動,在窄小的空間裏,無數巨浪前赴後繼,開始拼命的撞擊絞卷。池底的水源源不絕被汲上來,彙聚成一面水罩籠住水皇,與火焰蒸發掉的水分此消彼長。

“再厲害又有何用,你擋得了一時三刻,也不過落得被我殺死在陣內的下場!”水皇嘶叫。盡管水汽能夠再次變成力量源頭,用之不竭,逆月還是多了幾分忌憚,暗暗調遣更多水源支持他的力量。

“是麽。”醜門海用指撥弄絲線,絲線化為琴弦,被她奏出了非常難題的曲調。

逆月驚駭地發現,被蒸發掉的水分沒有再次回到自己身邊!

“只要不再是水,你便無法使喚了吧?”醜門海道。

“這……這究竟是什麽?!”逆月心旌巨蕩,強悍的傲氣幾乎要被擊潰。作為水皇,他從未見過這麽奇怪的東西。

醜門海掩去了眼底的促狹,認真道:“這種物質叫做氪絲,是外界人盡皆知的武器。”

她與水皇對峙,微微倚靠在密不透風的火網上,不算紅潤的臉頰在火光的映襯下發出一種名為“愛科學,愛懶懶,我有知識我不慘”的自豪表情。

“作為構成化學變化的最小單位,原子雖然不可在化學層面上再分,卻也可以發生好幾種變化:譬如α衰變,β衰變,還有裂變聚變粒子轟擊等等。當一個原子進行α衰變時,它的原子核放射出α粒子,α粒子含有兩個質子和兩個中子;當一個原子發生β衰變時,原子核裏的一個中子自動變為一個質子、一個電子和一個稱為反中微子的亞原子粒子。原子放射出電子和反中微子,電子再變為β粒子。最後,如果一個原子發生自發裂變,它會變為兩種不同元素的兩個原子,裂變發生時原子會放射出中微子……看你一臉不解,隔行如隔山打牛,其他的我不用再贅言了。”

不理會水皇的茫然,醜門海繼續道:“發生這些變化的原子通常都具有超大能量。它們将能量以伽馬射線等電磁脈沖形式放射出去,産生電離輻射,能将電子從原子中驅除。”

“而我所使用的氪絲,”醜門海握住一束二十塊錢一捆的朱砂線正色說:“不僅能通過自發裂變改變自己的形态,通過聚變複原形态,還能影響被你力量控制的物質。”

“這就是,”醜門海在漸漸流轉向黑紫色的火焰中,籠手斂袂,靜靜站立。她扯動嘴角,露出一個鮮少會做的深刻笑容。虛無與存在混沌相容,正邪不分,生死不分,形勢準則只有自己心所趨向。

她一字一頓,口型與聲音似乎與陣外的瞳雪相重合:“核——反——應——啊!”

水皇登時被強大的“核輻射”轟蒙了。

玄幻對于科學而言,是玄幻;

科學對于玄幻而言,又何嘗不是玄幻呢。

“少作弄人!”水皇怒,他聽得雲裏霧裏,只道這物件危險異常,更顯得醜門海笑容刺目萬分。說話間,他的力量不斷衰弱,賴以支撐的水源也越來越少,又見醜門海毫無異狀,便怒問:“為何你會沒事?”

醜門海一哂。她的目光悠遠起來,慢慢轉向天際,用陳述回憶的舒緩聲音道:“我來自一個古老而強大的國度。”

“在那裏,平民即是勇者,官員即是王侯,每個城市的執法者則是最隐秘強悍的終極力量,人們每時每刻都準備着為了至高的戰鬥榮譽奉獻出一切。”

“所以,”面對水皇詫異的神色,醜門海從容道:“這個國度高瞻遠矚,為了能在未來也許會爆發的核戰争、生化戰争,以及化學戰争中保全所有人民的性命,人們使用一種含有抗輻射物質——鉛的燃料混合空氣讓人民每日在其中修煉,再服用“聚少離多氰胺”提高機體的抗毒性,又佐以丹頂紅等絢美的食物豐富修煉之餘的生活,任何一個從這個國度走出的少年,都足以與一百頭洪荒的巨獸戰鬥到最後一刻;任何一個從這個國度走出的少女,都足以征服一百個這樣的少年——我除外!”醜門海驕傲地拍拍自己平坦的胸脯。

“上古洪荒巨獸算得了什麽!我是……我是!”水皇咬牙切齒斥斷對方,怎奈說到最後接不下話去。

醜門海似是早預料到這一幕,沉眸啓唇:“你只知道自己是水皇吧?被遺忘了太久,你連你究竟是誰也不知道了……”

她靠近一步:“事實上,我與天獄有了協定,幫他想起他究竟是什麽,他才放我們入山。如何,你想知道自己的來歷嗎?”

“我不需要!你就算把我困死在這圈東西裏面,又能如何?夜終南的後路會被我封閉,你再也找不到永壽宮的出口!你們這群蠢人也會一樣留在這裏!”水皇面露猙獰,扭曲大笑,震開醜門海靠近的身軀。他不信醜門海能下手殺他!

就算死,這群人再也出不去了!

“誰說我想用繩子……不,氪絲殺你的?”

醜門海倒在網羅之上,絲線上忽然盛開無數美麗到詭異的芝蘭。她的手指勾住其中一根線,一擰腕在指上繞了一圈。随着手指拈動,瞳雪毫無準頭織就的錯亂天羅随之牽動,簌簌落下一層金色的粉末,在地上交錯織成一個巨大的紋印。

淡漠者的血,不醒者的魇,瞳雪的描繪,醜門海将一切開始。

毫無章法,然而帶着無常軌跡的紋路。

看着瞬間被制伏的水皇,醜門海撤了繩索,蹬蹬退了幾步。她終于退到外面,呼吸到新鮮空氣了。

瞳雪吼嘯一聲,所有人瞳孔清明,轉醒過來。鳳千久的鳳尉傀儡也從七孔流水變成七孔流血。

水皇也在一吼之下重燃怒火,他在圖案內披頭散發,目露兇光,緊緊的盯着陣外的醜門海,森然開口道:“我雖然被制,我的水流會一直跟着你們,直到奪取性命!”禁制在他的掙紮下铮然作響,不斷破壞他的機體又再度新生,冰寒的殺意驚濤駭浪般洶湧而出。

憤怒的水皇雖然困在陣裏,他的恨意和詛咒卻是比力量更加無形的事物,幾乎要沖破拘束他的陣法,席卷出來!

逆月身後的水池裏湧出無數黑色的泥漿,雖然被攔截,卻水漲船高般不斷上升,很快就噴湧到百米高——正如醜門海所說的,水皇作為一灘死水逐漸腐爛,整個夜終南地下的水脈和承載星漢的天河井,裏面都只剩下腐臭渾濁的污泥了!

衆人在這超乎常理的詭異場面下瑟瑟發抖,再度失去了想要逃跑的意識,數人都被吓癱了!廖千秋握着手掌的指節松松緊緊,喘着粗氣,催促醜門海:“快想辦法!我們不能死在這裏!”

“哈哈哈!誰也別想離開夜終南!”水皇仰天大笑,塔中的井道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同時傳來一陣轟隆隆地響聲,如同天崩地陷,又像是山體崩裂。他竟然想指揮污泥,把塔撐裂!

“住手!”

就在這危急關頭,一片泛着黑色光澤的物體破空而出,正擊在逆月的額頭上,把水皇擊倒在陣眼中心!

因為暫時失去意識,逆月尚未蓄起的力量瞬間被擊潰。

幾乎驚懼得肝膽俱裂的衆人一下子失去了威壓,皆遲疑轉頭,正看到一生難忘的一幕!

醜門海已經退到塔的邊緣,從下而上的狂風讓她衣袍翻飛,再往後一分、或者一個不慎就會墜落下去。然而也只有這樣的距離,她才能把力量發揮到極致!

醜門海仍然保持着擲出武器的姿勢,目光凜然中暗藏悲憫,炎涼百味卻又似萬物皆空。瘦弱的身體卻氲着無上法威。

“快走。”她道:“他很快又會醒來。”

被壓制的人們終于找回了身體的自主權。“跑!”在廖千秋一聲令下,他們齊齊從原路向塔下跑去。

“還不走!”廖千秋回頭見醜門海怩怔怔站着,催促一句:“快點!”

“……喔。”醜門海這才回過神,一把扯住努努的袖子。

“走!”瞳雪抱起醜門海,醜門海拽着努努,努努背着懶懶,懶懶後面跟着一群僵屍,一群人急急火火往山下跑。

“影魇夫人高瞻遠矚……只是。”醜門海任瞳雪抱着自己一路狂奔,心裏卻好像結了個疙瘩。

等逆月清醒過來,發現醜門海用以砸倒自己的是一塊地瓜幹的話,也許會給衆人更深的報複。

似乎知道醜門海在擔心什麽,瞳雪安慰道:“不可能看出那是塊地瓜幹的,黑乎乎幹巴巴,也許會以為是塊苤蘭疙瘩鹹菜。”

“那還好些。”醜門海心裏的疙瘩解開了。

“那陣法只是暫時的,而他一定會來追緝我們。”瞳雪道。

“在他追上我們之前,找出南山之木。水力便能平息”醜門海說。

“什麽時候能找到?”

“在哪裏?”

兩個不同的聲音同時從廖千秋和努努口中發出,兩人兩看生厭地別過頭去。

“我不知道……完全取決于南山。”醜門海搖頭。

廖千秋揣測道:“都說相思與春發,我看見相思染塵灰……莫不是說的草木之類……你怎麽想?”

醜門海不答,她從懷裏拿出陶匙和半凝固的水珠,仰頭喃喃道:“每次南山給我的物件都不一樣……它現在是注視着我們嗎?還是在笑我們呢?”

“大概是在看熱鬧吧。”瞳雪說。他停下腳步。

因為無路可走。

衆人登塔時花了一天一夜,現在不過跑了半小時,便只能停下。

按照腳程估算,他們甚至還沒走下雲海的位置。

瞳雪面前還有幾個臺階,而這幾個臺階之下,再無道路的影子,污泥浸漫,如同一片澤國。

☆、空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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