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夜終南(上)
第十二章夜終南(上)
努努陡然受了重創,他拄刀掙紮了幾番,終究沒能站起身來。
“廖千秋!你會有報應的!”
雖然滿臉都是血跡,少年的眼睛卻是雪亮得懾人,憤怒之中還帶着幾分說不上是厭棄還是可憐的光彩。
廖千秋審視着少年,忽然哼了一聲:“是你!”
剛才纏鬥中沒有看清,現在看來,這少年的身姿輪廓,極好辨識——廖千秋就是死,也不會忘記這種面容特質!
當年給他施延命術的族長,就是這麽一副小小的纖細身段,穿着重重迤逦華服,面容端莊卻無比青澀,眼中帶着自己看不懂的憐憫。這種交織着敵視與可憐的神采,正在面前少年的眸子裏熠熠生輝,讓他覺得無比刺眼。
他原以為只有佛家才講輪回轉世,誰知這一族竟也似有那一點不滅靈犀,随着血脈代代相傳。
“九黎一族?”廖千秋陰沉問道。
“沒錯!”少年雖然無法站立,卻堅持着挺直了腰,毫不示弱地昂首回視。
“……好極了。”廖千秋的眼神愈發陰鸷。
“九黎一族,果然不可小觑。”鳳千久捂着手臂大口喘氣,也踉跄退出數步,呈現搖搖欲墜的頹态。原來剛才那一下偷襲,他也未得好處——電光火石間,少年把刀氣從後心的匹練上傳回鳳千久的手掌,從而傷他于無形!
“殺了他。”廖千秋面無表情下令。
他自己不親自下殺手,仍是防備着少年或有後着。
“這?……我知道了。”鳳千久有片刻猶豫。廖千秋擔心困獸發狂,拼死一搏;鳳千久又何嘗不是?只是他現在寄人籬下,既已得令,雖然心有不願還是得服從,扶着牆慢慢挪向受傷的少年,鎖定對方的一舉一動。随着不斷逼近,負傷之恨和驅策之辱讓鳳千久臉上顯出陰沉冷殘的神情,眼中閃爍着冰冷的狼性光芒,如刀鋒般銳利的長指微曲,映着月光,散發出如鋼鐵般的光澤。
“努努!表哥!”醜門海慌亂地大喊,恨不能親自替他受下一擊。
努努想了想,也動情地回了一聲:“醜門海!!表妹!!!!”順便再噴出一大口血,觸目驚心的顏色灑滿了衣襟。
醜門海悲憤指責道:“鳳千久,你為何要為虎作伥,趟這趟渾水!”
鳳千久不答話,反是努努奮力道:“不要管我……快逃……”他嘴角挂着血,勉強說了幾個字,身子轉動了一點,在與瞳雪相距幾米的地方委頓坐下,緊閉雙目調理氣息。
現在任何的創傷,對他都是致命的。
鳳千久尖銳的指尖已經探到努努近前。在距離少年面龐幾寸的位置,手指顫動了一下。“刀氣——有毒!!好狡猾的九黎族!!”他忽然嘶聲大叫,反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脖頸,竟是呼吸不能了。在廖千秋複雜的目光下,鳳千久幾番嘗試着捏起指印,就地驅毒。奈何真氣難續,只如一灘爛泥般軟倒在地上,面若死灰。
“放了我表哥,我能為你弟弟解毒。”醜門海似乎看到一絲希望,連忙提出條件。
“哥……救我……救我……小海……”鳳千久使出最後的力氣,連滾帶爬到廖千秋腳邊,見對方無動于衷,又伸手去扯醜門海的衣角。
而努努則咬牙:“不要救我!九黎一族,沒有怕死的男兒!”
廖千秋顏色一沉。雖然門戶不同,鳳千久仍是自己胞弟,努努這話倒似說廖家的血脈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你這廢物!要你何用!”被比得顏面盡失,廖千秋大為光火,擡腿狠狠踢了鳳千久一腳,邁過去便要親自取努努性命。他與九黎族的仇恨,已經蓄了百年,可謂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非是簡單的你死我活可以形容!
“不要!!”男人被醜門海拼命抱住腰,從背後死死截住。
“放手!!!”廖千秋拖拽了半天,背後的人就是不松手,被他粗暴的動作牽帶着一路滾落在地,膝蓋着地,踉跄拖出數米。
廖千秋輕輕嘆了口氣,終于停下了動作,回身俯視着不知是執着還是固執的女孩。
“你們不可能有血脈聯系。”廖千秋用了平鋪直敘的語調。“但是,你必然也和九黎族也有關系。”
“要殺,就一起殺。何必分那麽清楚?”醜門海黯然道:“我在黎歸住了十幾年,那裏的人就是我的親人。”
廖千秋神色中羼雜了幾分了然,一皺眉避開了這個話題:“難怪你能夠遇到涅天蠱王,還與之定契。”
“說的是,也許這就是因緣千裏。”醜門海帶了幾分凄涼仰視他,嘴角淡淡笑開,轉向瞳雪的目光變得柔和安靜。
“放了他們,否則你什麽也得不到。”
廖千秋半彎下腰,擡起她的下巴,眼中的笑意透過眼鏡直直逼視對方,折射出面容的陰寒詭谲。
他殘忍地慢慢吐氣,用自己的氣息覆上醜門海的面頰:“我只怕放了他們後,什麽也得不到。”
“是你一直不配合,才逼我走到這一步。”男人尖銳道。
醜門海失語。
“別殺他們……我求求你。”沉默了片刻後,她扭轉開目光,輕聲懇求。
明明是死海無波的聲線,卻隐約揉進了幾分哽咽,幾分絕望——廖千秋知道,她終于被逼到了盡頭。
“……如果你配合的話。”
“好吧,我們談談。”醜門海垂眸哽咽道。萬般無奈,終究要做出讓步。只可憐那一片無争的靜谧,終将被外來的惡欲淹沒破壞。
廖千秋神色無異,唯有眼角笑意加深。費了些周章,終于得到了自己所要的效果。
破了青山的驕傲,任其驅策——方能站在青山之巅,觸摸更高更遠的位置。
強求不得,軟求不得,只能迂回百轉,費盡手段心思。自己雖然耗時又繁冗,而對方,也付出了代價,不是嗎?
“我要先看看他們的傷勢。”醜門海示弱地要求,想了想又附上:“還有你弟弟。”
廖千秋讓在一旁,算是默認了。
他有些煩躁地對外面咆哮。“都給我進來!都是一群廢物養的廢物!”
一群人魚貫而入,手中捧着黑色的幽暗法器,把瞳雪和努努團團包圍。從方位來看,他們正是占據了某種禁锢陣法的幾大方位,讓兩人插翅難飛。
“這是我弟弟的私随。”廖千秋說,語氣忽然緩和了。目的既已達成,不若款款相待,讓人日後記得自己的好處。
這男人軟軟硬硬的态度,讓醜門海非常茫然。
應聲入室的人皆是男子,穿着統一的月白色長袍,面容清麗非常;動作雖然流暢自如,卻毫無生氣,就像像一種精巧的傀儡一般,面無表情,甚至連行走時都沒有衣料摩擦的聲音。
人偶一般的護陣者額頭上都印着或青色、或金黃色的鳳羽圖案,随着光線反射出耀目的流彩。
其中,印有青色額印的人與金黃色額印的人之間總保持着幾米的距離,誰也不逾越。
“……果然是文人意氣。”醜門海照料瞳雪,眼睛瞥見了,不禁暗自咋舌。
看似是某種等級的障礙,其實,醜門海很清楚——
荒泯在用一種相當彎饒別扭的方式告訴外人:他“青黃不接”了。
簡單的處理之後,醜門海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疲态。
“好了。”她說。
那些人面無表情地上前,把瞳雪和努努挾持住。
廖千秋口氣恢複了剛硬:“帶我們去找不老方。”
醜門海嘆息:“世上沒有不老方——廖千秋,你若想破了這二百年的詛咒,可以放棄一切世俗名利,潛修天道,六十年或有所成。”
男人嗤笑:“可笑!那種枯乏的長生,要來何用?我要的是不老不死,永享榮華!”他重新握住醜門海的腕子,比方才力氣更大,一字一頓道:“不老方自古就有。”
廖千秋緩緩道:
“清王朝善葬明朝皇系,不是因為拱手而得的萬裏江山,而是為了翻驗《不老方》。”
“自古帝王盼長生,疆土越大,野心越大。”
“有一位方士發現了那方子,本以為是本養顏方,卻不料前人不老不死之秘全在其中。那人自知無用,便輾轉交與九黎一族,正好與那二百年的延命咒相輔相成。”
“是不是?”
醜門海無言。
“陳靈有句話讓我告訴你。”男人眼睛眯成一道縫,湊在她耳邊清楚地說:
“不老也不該用在你這張醜臉上。”
沒有去看醜門海的表情,廖千秋只是對着她的耳廓輕輕吐氣:“不過,我不這麽認為……你養的蠱說得對極,他不識貨。”
“沒有不老方。”醜門海重複。
“沒有?”廖千秋冷冷一笑,掏出一張帛絹,抖在她面前:“這首歌又是誰寫的呢?”
醜門海的神色一僵,話已脫口而出:“這歌詞從何而來?”
廖千秋揚起下巴:“二十幾年前,我在一處雪原發現了幾十具屍體,其中一具屍體身上帶着這卷歌詞,旁邊标注着不老方三個字。”
醜門海的聲音已然微微顫抖:“你看到了?”
“哼,那種水平還想染指不老方,簡直是不自量力。”廖千秋扶了扶眼鏡:“順便一提,那種傷口根本不是人類所能造成的——縱然罕有人跡,晾在荒原仍是太過明顯。我辛苦替你們善後,現在也該讨點勞苦費吧?”
“既然如此,”她嘆口氣道:“路徑你們已經拿到了,還需要我做什麽呢?”
“入口!我們根本找不到入口!”廖千秋咆哮。繞了一個圈,為何又回到起點了?
醜門海死死咬住嘴唇。
像是隔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她要求道:“把你畫的地圖拿給我。”
廖千秋早有準備,讓人把自己所繪的水墨地圖遞給她。他一世奸枭,心蘊傲氣疏狂,筆墨倒也是一番霸道峥嵘。醜門海掃視一眼,點指其中一處山坳:“入口沒錯。這是終南山。”
“果然……”廖千秋呼出一口氣。
終南山脈處在秦嶺一段,西起武功,東至藍田,茫茫八百裏秦川,有子午、褒斜、傥駱、藍田、橫嶺諸谷星羅棋布,又有南五臺、嘉午臺、首陽山、太白山等名峰聳峙,構築了秦隴文明的神秘源頭。
“北鬥的星,是誰溫柔的眼睛……”她清唱一句,手指在紙面上慢慢劃動:“北鬥星必須在穿過終南山眼位置時,取星軌之徑進入終南山谷。”
泉,山之眼。
終南之眼,不是任何名泉,而是終南山子午谷裏一掬小泉。
泉名——微隐。
“道至尊,微而隐,無狀貌形象也;但可以其誡,不可見知也。”正如老子所言,道為萬物主宰,而微隐則是萬道之眼。
廖千秋的神色卻并不愉快。
他冷冷道:“你不必耍這種把戲,我們用儀器測算過,以北鬥星軌之向穿過微隐泉,但是幾批人皆是一無所獲,那根本不是天壽宮的入口,只是個幌子罷了。”
“你的方法有誤。”醜門海搖頭。
廖千秋不悅地否認:“不可能!就算沒有方法,整座終南山都被我們翻遍了,根本沒有什麽入口!”
“我只知道這個入口。”醜門海把地圖推到一邊。
男人眼中幾乎噴火了。
“我知道你人心眼好,不管什麽樣的廢物都能照顧得無微不至。”
“別忘了那些社會底層的垃圾還在我手裏。”廖千秋又下了一劑狠藥。
醜門海再度陷入沉默,微微開口呼吸。似乎只有這樣,方能平複她心中的洶湧翻騰。
“所以說,科技是把雙刃劍。”她緩緩道。
“都說了需要北鬥星在那個位置,自然是有它的用處。”
“如果哪天科技可以控制星辰移位,你們再利用它吧。”
廖千秋目光閃動:“有什麽憑據?”
醜門海雙唇微啓,最終吐出三個字:
“夜終南。”
“不能去!”一直安靜努努忽然捂着傷處大吼。語調的凄厲與憤怒,就算是剛才也難以企及。
“聽了這麽半天,原來你們要去那裏!絕對不行!!”
醜門海對努努安慰地笑笑,但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
“你們去的是日終南,而不老方——”醜門海用手輕點廖千秋手中的圖,一絲淡淡的墨色順着指尖流出,瞬間暈染了整幅畫面。畫中筆觸蜿蜒自動,山河重整,山勢的布局也緩緩移位,顯出了一派全然不同的格局。
黑色的畫面,白色的線條,似乎在寥寥山水之間,隐藏着無盡的殺機。
“——在夜終南。”她說。
凡隐逸,必終南。
秦嶺乃天下大阻,終南隔了萬丈紅塵,這是個沽名釣譽的絕佳地點。
而夜終南則不同。
那是所有退守在信仰與恐懼邊緣的存在的樂土。
你們所忘卻的,所懷疑的,所不相信的,所證明絕不存在的,盡在夜終南。
作者有話要說:即将入山……炮灰和土匪太難想了。
☆、夜終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