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流霞,生無可戀

“天瘋了……地瘋了……”

“海瘋了……魚瘋了……”

喉嚨完全破損,靈魂深處的悲哀直接傳導出來,被海水蕩向遠處。

燈火之下,晨曦黯沉,啓明星也被煞星掩映,這像是一個被什麽人惡意注視着的世界。

人魚目光渙散,曾經晶瑩溫婉的眸子好像塗了一層鉛,她吃吃笑着,這一笑便停不住了。

看着在水面沉浮、癫狂凄慘的人魚,鱗片晦暗,水底長發披散,水上濕漉的發絲結滿血塊,醜門海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蔡萬的死罪有應得,可是淪落至今日的她又有什麽錯?

醜門海抿唇望着黑沉海面,剛剛複生的肌肉疲勞至痙攣,頭腦一陣又一陣眩暈,靠着闌幹的雙腿一軟,一頭栽下船去。

一雙手臂抱住她,把人輕松帶進懷裏。

來不及說謝,也不必言謝。只看得那人魚遠遠望過來,如同從黃泉遙遙看向碧落,帶着幾分羨慕與畏縮地遠看着別人互相扶持依偎,淚水滾滾而下。

一顆又一顆的明珠掉在水裏,旋着圈沉入海底。

“原來……是鲛人。”

醜門海心中一揪。她在船長宴會上拿羅經看路,獲得的獎勵就是這種散發着哀戚冷光的滾圓明珠。

蔡萬緣何有了如今巨富的身價,不言而喻。

不同的是,現在那女子所落之淚是血色的。

“受傷了就該好好休息!”

瞳雪态度強硬地把醜門海斜抱起來,回到卧室,簾幕也在背後拉上。

“剛才你沒少折騰啊……”她郁悶地嘟哝。

瞳教授疾言厲色:“不許轉移話題!”,說着把人輕輕按在床上蓋好被子們,又揀起地上的大橙子手機,修好了放在一邊。

一床一床一床一床一床的被子們被在醜門海身上摞了個密不透風,乍一看上去還真有點胸口碎大石的感覺。

然而,是很溫暖的,瞳雪之前的體溫,創造出一個暖暖的被窩。

她确實是累了,一接觸枕頭,多少心事也都變得不真實,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太陽完全升起,醜門海才醒過來,睡前的事情又一古腦湧了上來,趕緊爬起來就往甲板上跑。

“她不見了。”醜門海望着清澈溫暖的海水悵然若失。

人不再,血跡也沒有留下。

“如果連發生也不曾發生……那該多好。”她失神地喃喃道。

“也許是被那個堕海神帶走了。別擔心了。”瞳雪拎着早餐從卧室走出來,把手搭在對方肩膀上。

兩人望着漫無邊際的海面,沉思起來。

“這船總是原地打轉可不是個事兒。”醜門海表情嚴肅地吃着早餐,想到很多人只能吃輪船上的餘糧,無奈道。

塑料袋被她捏得呼啦呼啦響。

她頓了頓問:“要不然,瞳雪,你變個小號原身把船托回去吧?”

瞳雪把手擱在她後頸處,漫不經心地提條件:“你要是肯和小號原身(嘩)我就勉為其難變一次。”

醜門海郁悶地把早飯砸在他身上:“除了吃就是(嘩)!你還知道什麽!”

“我起碼還知道兩樣。你除了吃就是吃,比我還不如。”瞳雪小氣地掐回去。

醜門海氣得直喘:“你這個沒勁的家夥!”

“沒勁你還能喘成這樣!”瞳雪眯眼,回了句意味不明的話。

“說正事!!”醜門海終于抓狂了。

“好吧。”瞳雪變臉如翻書,立刻恢複穩重表情,體貼征詢對方意見:“你想等待?還是主動出擊?”

醜門海想到船上這些人的性命,洩氣道:“還不知道誰是堕海神,再等幾天。”

“是你讓我把剛恢複一點的力量剝離了,現在覺出麻煩了吧?”瞳雪趁機揶揄她:“還有你當年定的公約,除了你自己還有誰遵守過?”

醜門海不答,嘆息道:“希望琮凜沒事。一場人鬼戀,他和卯小姐真是多災多難的。”

瞳雪不置可否地笑。

兩人從甲板穿過卧室回到客廳,撿起“瞳海”和蔡萬殒命時出現的那兩張紙條。

一張上寫着:

“春見寅時夏忌申,秋逢辰戌正為真,冬遇醜未為短命,未到十六便夭亡。”

“死人不死,短命休止。”

看樣子是“瞳海”的。

而另一張蔡萬的寫着:

“命帶亡神,佛口蛇心人。時日更兼天地合,匪躬蹇蹇作王臣。”

“死人無義,亡神歸去。”

醜門海拿着紙條閉上眼,回憶着幾個人死去的場景和所在,緩緩指出:

“席绫死在賭場吊燈之下,那裏是開門。”

“卯回晟死在溫泉外的泳池,那位置屬于休門。”

“封家兄弟死在冷凍庫,在房間的驚門。”

“董文思死在管道間盡頭,也就是整層的杜門。”

“劉鶴死在客廳門口,傷門。”

“蔡萬死在這裏,景門。”

“‘瞳海’死在生門。”

她深深吸了口氣,自問道:“這八門……七門皆有人喪命,惟剩死門,難道這還是巧合嗎?”

瞳雪接道:“也許……并非九煞在殺人,而是八門絕命。”

“只怕是了……”醜門海苦笑望着男人:“如果是以九煞流年所掩蓋的八門絕命,因為封岑與封岳兩人同命,到最後會一共死九個人,人們也就誤以為事情結束了!”

“這樣的手段,明明就是為了騙我而設計的!……不,對方不可能知道我,這是個給秋肅的圈套!”她失聲,激動得站了起來,焦慮又深了幾分。

有人給自己留了一條生路。

那人便是海神。

“放心吧,麒麟沒事,他不算很沒用。”瞳雪安撫道:“大不了就……是吧。”

醜門海想想也是,兩人只可意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還是覺得找出海神比較重要。

兩人剛想繼續讨論下去,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對話。

“咚咚咚!咚咚咚!”聲音把門都震得發抖。

“又是滅口的?”瞳雪皺眉,最近被陷害得都有一種審美疲勞了。

僅僅開門的幾步路,那敲門就變成了拍門,可見那人的驚惶焦急,倒不像是歹人。

瞳雪拉開門,醜門海又緊走了幾步才站到他身邊。

她看清了來人:“胡叛?”

此時的胡叛早不複幾日前的溫文倜傥,雖然幹淨工整,那神采卻如強弩之末。

男人開口之前先深深欠身,向着自己用槍偷襲的女孩方向:“我知道沒有權利要求你做什麽……”

“她……很焦慮……孩子……遇上了麻煩……只有你能救她……”

作為胡叛和醜門海,一方完全無法冷靜描述,另一方也是無法理解,只隐約聽出來艾薇爾夫人和肚子裏的孩子遇到了麻煩。

“你別着急,慢慢說,夫人她怎麽了?”醜門海話雖如此,聲音也帶了緊張感。

兩人對視,都能從目光裏看到不同又相似的焦灼。

只有瞳雪還能好整以暇,負手涼涼開口道:“作為一只傳統的東方狐貍精,是不是下跪比較有誠意?”

胡叛想也沒想,真的跪下了。

“我跪了。跟我來吧。”他說,站起來轉身就走。

兩人受了大禮,只能被動地跟在胡叛身後。

那日艾薇爾自覺有愧,不想再讓醜門海看到自己,便主動搬出十三層,在樓下找了個房間待産。

三人一路無言,下樓梯,穿過走廊,約走了五六分鐘的光景。

這一段時間,醜門海和瞳雪其實在“溝通”來着。

男兒膝下有黃金,即便是狐貍也是需要關愛的。

雖然胡叛毫不掩飾的情誼讓人感動,醜門海還是用二人電臺埋怨瞳雪随便折辱別人。

“下跪很侮辱人的!瞳教授你這樣很不妥當!”她恨恨指責道。

“他拿槍打過你。”瞳雪無所謂地說:“跪有什麽好羞恥的,我成天跪給你看。”

醜門海語塞,片刻後才想起瞳雪原身的樣子,怒道:“你根本不能擺出跪的姿勢來!”

“心意到了就行了。”瞳教授打官腔搪塞。

“你二話不說就讓胡叛下跪,總之是不對的!”醜門海堅持這個意見,不被官腔動搖。

“2話?我哪句話2了?”瞳教授斜睨對方一眼,表示對方言過其實了。

“好吧……我輸了。”醜門海欲哭無淚。

“到了。”胡叛徑直走入一扇虛掩的門,一陣斷斷續續的咿呀哭聲從門縫傳了出來。

兩人一看到艾薇爾夫人,就知道為什麽胡叛不關門了。

對方根本沒有開門的力氣。骨瘦如柴的女子,躺在大床中央,只占了小小的一塊地方,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也不知正陷在睡眠裏還是昏迷了。

時有時無地,她夢呓着昏噩的字眼,在沉眠狀态下仍然又哭又笑,聽起來像個心智未開的孩子一樣。

“您怎麽……”醜門海張了張嘴,喉嚨只覺得酸澀,話是怎麽也問不出口了。

對方的精神,已經繃到了極致。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能徹底壓垮她。

不過才十幾日光景,女子的腹部已經迅速隆起,看起來與身懷六甲的孕婦無二。細長的手指顯得更加瘦骨嶙峋,指甲因為養分的迅速流失而坑坑窪窪。

“這根本不是人胎,海神給她的是鬼胎。”瞳雪沉聲道。

“她說了,是鬼胎也無所謂,只要海神保證生下來之後是個人類就可以。”胡叛黯然看着脫形的愛人:“她需要攝入大量的營養,可現在拒絕吃東西,神志也不清醒。”

“那時,我看夫人穿着飲食都無比注意,還以為她是因為這個年紀得了孩子才過度小心……”醜門海失神喃喃:“沒想到竟然……”

胡叛輕輕走到床邊,床頭有一盆溫水,他把泡在裏面的毛巾擰得半幹,溫柔地擦試着女人的手指和額頭。

他總是這樣喚她起床。女人醒過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他陪在身邊。

胡叛擦了幾回,女子稀疏的眉下,浮腫的眼皮沉重地擡起來了。

曾經深隧的眼睛暗淡無光,與那鲛人的死氣不同,更象陰森恐怖的無底深淵。

曾經美麗張揚的女子,如今只剩下了骨骼、皮膚、還有那個孩子。

“還有我。”胡叛看穿女人的絕望,低喃着安撫她。

“我是不是很醜……”艾薇爾氣若游絲地看着坐在床邊執着自己手的愛人。

“不,你不醜……你在我心中永遠美麗。”男人摩挲着她的指骨,細語回道。

“我醜……”她堅持:“我很醜。”

胡叛深吸一口氣:“你不醜,你是我的天使。”

“不……說我醜,求求你,說我醜……”艾薇爾哀求着說,帶着幾分固執。

“你不醜……我……我”胡叛求助般看相身邊的兩人。

“說我醜……告訴我,我很醜……”氣力衰微的女子嘤嘤哭了起來。

“他說我醜……我很醜……”意識已經不清晰了,聲音越來越小。

就在醜門海和瞳雪都以為艾薇爾會再次昏睡過去的時候,女人忽然大睜雙目,猛然坐起來尖叫道:“他來了……他要殺了我的孩子!”

“他要殺了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莫名地,醜門海只覺得背後一涼,為那麽一個衰微的母親所爆發出來的能量感到震撼,更震懾于對方慘烈語氣中那種隐匿的悲涼與恨意。

令人不寒而栗。

“別殺……我的孩子……別殺……”

艾薇爾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讓她揮霍,大喊大叫了幾次,聲音就輕了,又漸漸昏迷過去。

“真不是個好征兆。”醜門海憂心忡忡地看着只剩一把骨頭的女子。她還能堅持多久?

“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我們出去說。”胡叛給女人掖好薄被,起身帶兩人回避說話。

三人一前兩後,一只退到走廊盡頭,胡叛注視着那門的方向,把從海神回來之後的事情緩緩道來。

“事情是這樣的……”

最開始,發現自己孕育了小生命的艾薇爾确實是欣喜的。

自己原以為這一生中再沒有當母親的機會,可現在願望成真,胡叛對自己處處呵護,沒有什麽不滿了。

小腹一天比一天隆起,她充滿期待地把手放在腹上,撫摸着只有一層血肉相隔的胎兒,哼着自己想唱給他的歌,說着自己想說給他的話。

她逼着自己吃很多不愛吃的食物,摒棄了一切挑食的口味,只要寶寶喜歡。

九煞陰雲如斯,仍然影響不了她的喜悅。

就算她死于生産又如何?她的生命,有人延續。

她曾對胡叛說:如果你真的對我有情,請你求海神……讓我的孩子活下去。

就這樣,她在一種幾乎沖潰了理智的歡喜中度過了幾日。

這一日,太陽剛下山,艾薇爾就早早休息了。

入睡前她憐愛地摩挲自己隆起的腹部,輕聲與寶寶道晚安。

“艾薇爾……艾薇爾……”

似睡非睡中,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聲音忽遠忽近。她顫動着睫毛睜開眼,看到那個已經死去的男人正靜靜注視着自己。

微弱的星光下,能看到那人胸口幽蘭色的反光,沾滿胸襟。

那是血。

醒來之後,心頭覺得很壓抑,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一夜一夜,起初只是夢見男人靠在卧室的門看着她,滿身幹涸的血液,除了喚醒她,再無言語。

她以為只是焦慮與愧疚的共同作用,沒有告訴胡叛,免得對方擔心。

可是,接連幾日,她發現那男人已經越走越近,從十幾米外前進到幾步之遙。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壓抑,她也不會失控到要去殺無害的“瞳海”。

那日之後,她搬離十三樓,一方面覺得愧對“瞳海”,另一方面懷着某種逃離噩夢的期待。

可在那夜夢境中,不同的背景下,男人仍然如約而至,這一次已經走到床頭的位置。

只是靜默的注視着她的男人這次開口說話了。

“艾薇爾,你後悔了嗎?”那男人一張口,黑色的陳血蜿蜒順着嘴角流下來。

“你不用後悔,好好生活。”說着顯然是反諷的話,男人笑了。

艾薇爾驚聲尖叫,無論胡叛如何好言安撫,都惶恐不定,終日昏昏噩噩,拒絕攝入營養。

精神和軀體的雙度折磨,讓她的生命力陷入低谷。

到昨日,男人已經把沾着鮮血的手指伸向她

她無法反抗,只能看着已經死去的男人把手指按在她隆起的腹部,來回撫摸。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種刺骨的寒意,穿透被撐出妊娠紋路的肌膚,充滿惡意地滲向她最寶貴的孩子……

艾薇爾驚叫道:“求求你別動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男人置若罔聞。雖然不能多前進一分,可是那種目光與觸感幾欲将她吞噬。

醒來之後,她失控地抱住胡叛的手臂,涕淚橫流:“他又近了……又接近了……”

“求求你!保護我的孩子!”

胡叛把她攬入懷中,喟嘆:“我當然會保護他……這是我們的孩子……”

醜門海聽到這裏,臉色很不好看,指甲微微刺入掌中。

她擡頭看着這個進退維谷的男人:“胡叛,你早已知道事實,可你不說。”

胡叛苦笑,滿目神傷回道:

“我若不告訴她,她也許會失去孩子。”

“我若告訴她,我一定會失去她。”

“任她蒙在鼓裏?”醜門海不确定問道。

胡叛彎起嘴角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眼裏毫無笑意。

“必要的話,我還想瞞她一輩子。”

他好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卻帶着憐憫與懷念。

懷念以旁觀者的身份,把那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愛意看在眼裏。

憐憫這樣的情誼,最終只能變成折磨。

“你這個……”醜門海氣急,今日第三次詞窮。

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個男人有錯,艾薇爾有錯,胡叛也難逃其咎。

“你呢?你又為什麽不說?”面對醜門海的憤怒,胡叛毫不畏懼地看回去。

對方空發了一通脾氣,最後也只能妥協地籲了口氣:“這是你們之間的事。”

醜門海揉了揉額頭:“現在重要的是,怎麽保住她的生命。”

胡叛沉默了。

“她自己不想活了。我們又能怎麽辦。”

一想到“女帶流霞,死于産孩”的流年命批,醜門海也覺得壓抑起來。

與尹亭不同,尹亭與席绫兩者誰死都可以;艾薇爾的死卻無人可替。

醜門海可以罔顧煞星或者八門,甚至給艾薇爾一個不死的軀體都可以;但她無法打破自己的協定,否則只會有更多肆意妄為。

三人只能陷入苦苦思索之中,尋找其它辦法。

一陣忘記了時間的僵持之中,淡淡的血腥味道忽然從虛掩的門縫傳出來。時輕笑時啜泣的聲音,似乎也有半晌沒有聽到了。

“不好!”胡叛臉色蒼白,率先沖了回去。

女子躺在床上,房間的死門位置,手腕被自己用牙齒咬開,鮮血鋪染了半個床鋪。

彌留之際,她還在微笑,恍惚地重複着一句話。

“這樣,你就傷害不了我的孩子了……”

先後兩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響徹整個樓道。

大量的失血讓艾薇爾的視線和感官都不再清晰,體溫也漸漸冰冷下去。

月亮散發着溫柔的冷光,照着她,也照着不曾見到月光的孩子。

最後看到的人,是胡叛,還是他?

什麽溫熱的東西滑入口中?圓圓的,難以吞咽……

如此腥,如此澀,天下竟然有讓她靈魂都覺得苦到顫抖的食物嗎?

她睜開眼,自己正依在一個熟悉的臂彎裏。胡叛的呼吸,吹拂過自己的耳畔。

她還活着,孩子也沒有死。自己為何總在做一些糊塗事……

然而眼前的景象讓她一時無法消化。

她都看到了什麽啊!

瞳海與瞳雪垂手立在床前,兩人的目光也像自己一樣,注視着卧室中的另一個存在。

這是……是人魚吧?她無法确定地想。

艾薇爾眼中,這條雌性人魚上身如同人類一樣,□着的肌膚上全是鮮血的結塊。

只是在童話故事裏常常出現的美麗魚尾,似乎有些不一樣。

艾薇爾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她是鲛人……一路從海裏爬上來的。”醜門海哽咽着解釋:“是她救了你。”

魚尾被從中間用鋒利的礁石或者什麽器物劃開,左右兩半以異常的角度彎折,保持着可以俯身爬行的平。

也許是體質原因,那驚人的傷口已經不在流血,巨大的創面被海水沁漬得發白潰爛,每收到壓力都好似被推擠出來,壓力消失了又縮回去。傷口參差不齊,可能是一路拖行,在粗糙的地面上二度受創。

這條鲛人對疼痛感恍若未覺,一路從與海平面持平的艙底爬行上來。

艾薇爾這才看到了最觸目驚心的,那人魚被亂發遮擋住的胸腔。

胸腔是豁開的。原本該有心髒的位置,已經空了。

失去了心髒還能存活片刻的鲛人,似是很高興看到對方活了過來。她指着艾薇爾的肚子,發不出聲音,只傻傻地笑。

失去了海水的滋潤,蒼白的手臂看起來有些幹涸。指間生長着薄薄的蹼,也因為在陸上怕行了太久而撕裂萎縮。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艾薇爾的肚子上,眼中出現了一絲亮光。

母性的本能本該讓艾薇爾拒絕任何來歷不明的人對孩子的碰觸,更何況是從沒見過的、渾身是血的生物。

可她任由對方把手貼上小腹,又把手握在鲛人的冰涼手掌上,閉上眼睛。

“我明白……她也是做母親的人……”

看着這溫馨又凄涼的場面,聽艾薇爾忽然來了這麽一句,醜門海心中一沉:“不好!”

那邊鲛人慢慢把手從艾薇爾的掌中抽離,做了一個口型。

“孩子。”她眼中布滿星辰,流霞隕落。

對方一心求死,醜門海已勸阻不及。倏地,鲛人的指尖潭出利爪,剖向自己的腹部。

一個血肉團生生扯離自己的軀體,鮮血從傷口咕嘟咕嘟冒出,昭示着必死的結局。

她任傷口血液噴湧,小心地把附在肉團上的污血拭去。

是一個胎兒。

渾身黑紫,不知死去多久了。

在母體最溫暖最安全的位置,卻被擠壓得變形。

失去愛,雙腿變回魚尾,人身的嬰兒被魚尾與人體不同的構造直接擠壓成了死胎。

她抱着小小的肉團,把它貼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喉嚨中嗬嗬地發出喘息聲,忽高忽低,像是在給孩子哼着搖籃曲。

鲛人慢慢擡起頭,露出被亂發覆蓋的、死灰色卻仍然美麗的臉龐,深深看了艾薇爾一眼。

“她說……”醜門海雙唇發顫,對方絕望到生無可戀的情緒如此強烈,讓她聽到靈魂的哀歌。

“是她的錯……孩子死了……”

“有留戀,就好好活着……”

醜門海話音剛落,美得仿佛從童話中走出的人魚保持着斜坐的姿勢,不動了。

“男帶流霞,死于路涯,若無親屬,路死不埋,勸君在屋,切勿向外。女帶流霞,死于産孩,此是命定,存亡天來。”

“生無可戀,流霞覆殓。”

艾薇爾夫人忘記了恐懼,潸然淚下。

醜門海一時間怔了,只覺得心口一陣劇痛。

瞳雪托起她的下巴,附在她耳邊一字一頓地說:“越看這些愛憎離合,越能明白你那時心中的難過。”

“寧肯不知。”醜門海黯然偏過頭去,臉頰蹭過瞳雪的掌心,踉跄走向死去的雌性鲛人。

那凄楚的雙眼仍然睜着,不再有婉轉,不再有依戀。

只像兩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絕望到生無可戀的目光曾從此處望向天闕。

女孩從袖中掏出一物,塞在鲛人尚未僵硬的手心,替她握攏。

凄冷光澤,幽幽咽咽,如泣如訴。

是那日的明珠。

“花間醉卧美人膝,

“酆城醒掌生殺盤。

“身敗尚能臨君冢,

“功成不見骨如山。”

“亂離愛恨皆有因,

“偏執緘默即無言。

“近得君王如覽岳,

“度心帝座似登天。”

“霓裳出土續驚豔,

“金釵入曲斷琴弦。

“它說紅顏彈指老,

“我嘆天下若微廛。”

醜門海輕聲說着,俯□,把手蓋在人魚布滿血漬的臉上,為她阖上眼簾。

“這仇,我替你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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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鲛人的回憶(謝謝各位大人。喜歡慘烈決絕的配角。太喜歡,連名字都不給她)

滄海月明。

她在記憶中的溫暖海水裏自由擺動着尾鳍,透過晃動的藍色看到同樣的天空。

這裏是她的世界。

鲛人活在海中,卻不會被人類找到。

傳說,都存在于傳說該在的地方。

五彩斑斓的游魚、各色美麗的珊瑚、巍峨的水晶宮,總是驕傲地不理她們的尊貴小龍,同伴們嬉笑打鬧,或者互相梳理着絲緞般的秀發。

她管這裏叫做樂土。

百年前,忽然神系動蕩,一場陰謀漸漸覆蓋了天地各界,一個自稱是堕海神的強大存在出現了。

他颠倒虛實,帶來變異。

有些能力的次神與異獸,都躲至天庭避禍。

鲛人大部分都只能留下,族群被沖散,有的依附了堕海神,也有的,像她,逃往遠離堕海神權利中心的海域。

堕海神的勢力範圍越來越大,整個“樂土”都被吞沒,她無奈選擇在一個海神界與現實的罅隙中,遁入人類的世界。

然後,救了年輕的蔡萬。

男人身無長物,只能四海飄零,她于心不忍,流淚換得珍珠,讓他去奔好前程。

雖然男人漸漸被年華消磨得平凡,她不棄。

誰知有一天,蔡萬把她帶給一個人,堕海神。

同樣是大海,她已經無處可歸,只能陪着自己深愛的人,一次一次為虎作伥,把命格超凡的人類帶去給堕海神做實驗。

她見過無數的惡欲薰心的人,卻也見過奇怪的。

比如有個男子,對堕海神說:“我對她的傷痕已經無法彌補,也不求她的原諒。我只希望,自己能以另一種方式回到她身邊。”

“東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所織鲛绡,輕若鴻羽;其鱗,可治百病,延年益壽。其死後,化為雲雨,升騰于天,落降于海。”——《尋古店》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說好這裏放出一段比較完整的劇情,結果又因為抽搐給斷了……為了表示歉意,這一章不分上下部分,一次性放出來。。給各位看文的大人道個歉。。

謝謝給我扔雷的深秀大人……我喜歡您的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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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大人們可以去看看目錄頁右上角的“全文字數”……嘿嘿

另2,毛線君加油,希望一切順利,小白安慰之!!

第九煞,堕海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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