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愛與死年代紀
艾薇爾曾經以為自己會很幸福,即便自己無比醜陋。
二十年如一日,她心甘情願按着男人給自己的路走。傷痛,委屈,肢體的痛苦,什麽都無所謂。
男人告訴她,除了我,沒有人會要你,醜八怪。
的确,除了他,沒有人會接近自己,沒有人願意和自己相伴一生,也沒有人提及自己的容貌。
即便自己只是與別人交談幾句,也會換來一陣毒打。
“你又要去惡心誰!你想用你這張恐怖的臉吓死誰!你這個不知廉恥的醜陋怪物!”
“只有我愛你!只有我愛你就夠了!你這個貪心的女人!”
男人總是一邊吼着,一邊用拳頭雨點般打在她身上。拳腳所落之處尖銳的疼痛,趕不上言語淩遲的心傷。
她告訴自己,其實這也是她自己選擇的路。
二十年前的艾薇爾,十年前的艾薇爾,兩年前的艾薇爾,溫順,綻放着不自知的美麗,從無遲疑,絕對服從……
艾薇爾永遠記得失去那小小血肉的時候,疼痛與失血讓自己昏睡了很久。那生于死的臨界區域一片死寂蒼茫。
她似乎一直在暗夜中獨自徘徊,天地間到處都是濃到撥不開的黑霧。
從何處來?
要去往何處?
流年無盡。她的腳步無法停止地徘徊着,就像穿了紅鞋受到詛咒的小姑娘。她好累,誰能将她帶出這片天地都融合在一起的灰色世界?這裏是影子的國度?還是黃泉?
好安靜,好空,好孤獨……艾薇爾不怕死亡,她最害怕安靜,所有忍受丈夫暴虐的原因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是個害怕孤獨的人,被這樣抛下再也沒有人走入她的生命裏。
她渴望喧嘩的缤紛世界,她喜歡熱鬧與歡笑,即便只是靜靜地、遠遠看一眼,亦好過如此蒼茫,生死未蔔。
她無法想象自己孤老至死的感覺。她想,千萬不要将我留在這麽個死寂的黑暗王國裏。誰來把她帶走?是死是活都無所謂,只要不是這裏。
在她感覺就要被寂寞侵蝕成空殼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這是誰的聲音?
“艾薇爾,我的天使……”
誰在耳邊喊着自己的名字?
誰把那麽美麗的形容安在自己身上?她不是醜八怪嗎?她不是貪婪的輕賤女人嗎?
“夫人,我愛你,我只要你……你不要死……”
究竟是誰?誰在呼喚自己,對自己訴說着愛意?
誰會有那麽哀傷的聲線?
她忽然想看看這個奇怪的人,即便自己還要因為活着受苦,只要有人需要自己……
“艾薇爾,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對不起……”
為什麽這世上還有如此需要自己的人?
好好笑……
這麽想着,一滴淚濕潤了她濃密的睫毛,好像地上的星辰。
一聲開門又關門的聲音。
一陣不知是到來還是離去的腳步。
一個不知是欣喜還是悲哀的嘆息。
“夫人,你醒了……我很開心。”那人說。
她終于醒過來,看到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身影守在自己身邊。
丈夫的親随,丈夫最信任的下屬。
胡叛。
她是始終如一的艾薇爾。二年,十年,二十年,大半生。
最美好的年華在一個謊言中囚禁而過,在枯萎之前忽然看清了真相。
過去的她靜靜綻放在無人的角落,歆慕而自卑地注視着人世種種。
“為我重新綻放吧。”胡叛說。
“為了我。”胡叛把她擁在懷裏,像對待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盡管你值得更好的。”
“好……為了你。”她幸福到泣不成聲。
她不用再做過去的自己了,她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了。
幸福需要争取,自由需要争取,即便是沐浴着那個男人的血,也要得到愛情。
只是,那些徹底喪失的東西,又該如何追回?
她将刀放在被子下,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她閉目養神。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那個男人很快就會出現了。
那個與她交換戒指發下共同誓言的男人。那個欺騙自己醜陋,嘲笑自己不過是嫁給一座雄厚的金山的男人。那個不斷暴虐地傷害她、嘲笑她、總會因為一點不開心把她毆打得遍體鱗傷的男人。
不知為什麽,近半年他性情大變,總守在她身邊,帶着壓抑的沉默凝視着她……就好像他們之間再沒有多少時間似的看着她。
除了男人離開的這一個月。
一月之前,男人不告而別,杳無蹤影,沒有消息,直到今日才回來。
這一個月,是她婚後最快樂的時光,一個可怕的暴徒不在身邊,一個溫柔體貼的胡叛走入了她的人生,用溫柔真摯的愛撫平了她以為會帶入墳墓的創傷。
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是門開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的丈夫默立在門邊,又是那樣注視了自己許久才走了過來。他好像臉色有些蒼白,但是面對她的還是那沉默的淡淡笑意。她有時候真覺得,他看護着她,就像在看守一個小孩子,他只會保護自己……
如果,不是那些無法抹滅的傷害,她真會這麽以為,真會被這所謂的歉意迷惑。
如果沒有失去孩子,她也許真的會原諒他也說不定——即便有胡叛的示愛也無法打動她。
母性果然會強過愛意。
她對着男人露出一個笑容,故意說:“你終于厭倦我了嗎?所以一直不回來?”
男人走過來坐到她的旁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道:“雖然你不……不怎麽好看,我也不會嫌棄你的。婚姻代表永遠的忠誠,永不分離。”
“當然。”她無謂地附和道:“永遠的忠誠。”
男人聽到這話,忽然彎起嘴角,笑得很開心。她甚至有種錯覺,自己剛剛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
為什麽他可以這麽虛僞,為什麽他随時都可以開心?男人越是這樣,她越是開始無法控制自己悲憤的情緒。
她最後一次勉強自己笑起來:“你笑的這麽開心,是不是有什麽好玩的事?”
“講給我聽聽吧,我快悶壞了。”
這半年,她一直在休養身體,哪裏也沒有去,只有胡叛常常冒着危險,來偷看自己,給自己帶來各種有趣的玩藝,講讓自己高興的話。
她說着,着急想坐起來,不經意扯到了舊傷,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
“對不起……”她下意識地道歉。男人最不喜歡看到她露出難受的樣子。
“慢點來。”男人沒有生氣,而是連忙攙住她,讓她軟軟靠在自己懷裏喘氣。
兩個人很久沒有這樣接近。
她低着頭,勾起一抹決絕的笑容。左手從男子的腋下伸過,一個用力将他擱倒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抵上他的脖子。
整個過程順利的就像是練習過很多遍一樣……雖然她知道這是唯一也是最後的一次……
“你說得對,我只是個醜八怪,只配讓你虐待毆打,囚禁一生。”
她笑,雖然笑的難看,卻是她最真實的笑容。
男人說得對,她……原本就不是那般美好。
男人只是看了看她,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聲音平靜的就像一灘死水,但是仍舊眼神溫柔,“你終于動手了。”
她的手沒有顫抖,因為她面對的是他,不是別人的任何人……面對他,她握刀的手不會顫抖。她冷笑道:“我忍了很久了。”
“我也等了很久了。”
男人笑得很自然,就像兩個朋友在親密地聊家常。
“我還在想,你是不是過去被我吓着了,所以現在不敢動手了。”
“你!”艾薇爾擰眉,匕首稍稍遞進半寸,對方的脖子上便滲出了血漬。
男人是平靜的。但是她不能夠如此平靜。為了今天,她已經等了太久,久到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我每時每刻都想殺了你。”她恨恨道,這時的她不會去想自己猙獰的樣子。因為她已經不在乎自己變成什麽樣子了。
僅此一次。
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難過,不過這也不重要了。重要地是她終于要報仇了,那未曾謀面的孩子,血肉相連,比任何愛意和誓言都要親密。
眼看自己就要用這個人的血祭奠自己的悲痛,重新開始。
這一切,簡單的讓她不敢相信但是又抑制不住地興奮……
為什麽眼淚還在流淌呢?她想。我知道這淚像血一樣滴在地上,卻不知為誰而流,怎麽辦?
“也是。”男人道,笑容依舊不變:“你等到現在,也只不過是為了萬無一失。”
夠了!她不能猶豫!他在迷惑她!她的眼睛一片血紅,玫瑰怒放。她看着這個冷靜的男人,是的,他其實怕死,怕得不行,他只是在迷惑她,讓她不敢動手……
男人的笑容與笑聲都是尖銳的,他的一切都讓她覺得肮髒和可怖!她猛地擡起手,匕首離開了他的脖子,直直刺進了他的胸膛,深沒至柄。
“啊啊啊!”她歇斯底裏的吼叫起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只要殺了你,就沒有人再能迷惑我了!只要殺了你,我就報仇了!你這個混蛋!你這個騙子!我恨你!我恨你!!”
男人的身體微微抽搐着,他已經開始笑的很勉強,甚至連說話都開始變得勉強……
“艾薇爾,你……刺的不準啊……咳咳。”男人笑着,如果那還能稱之為笑容的話。“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呢……像你這種又醜又笨的姑娘,除了我,還能跟誰在一起?”
她不小心?她哈哈大笑起來,怎麽會!
“我要一刀一刀的,看着你痛苦的樣子,我要看着你慢慢死亡……”她張狂地笑着,她不能讓他死的太簡單了。
所以,所以她離開了可以一刀就結果他的咽喉。
是的,就是這樣的。
“至于還有誰會要我?相信我,我以後會和胡叛相伴到老的。”她帶着一絲炫耀低聲坦白。
“這樣啊……如果真是他,倒是不錯。”男人艱難地說:“恭喜你們。”
“艾薇爾,不要給自己笨找借口,上次沒刺準的話,下次刺準些就好了……你,只有這一次殺我的機會。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咳咳。”
男人每說一句話,鮮血就順着他的喉嚨蔓延出來,占滿他的衣服、她的身上……
“是嗎?那麽你就去死吧。”她笑着拔起匕首,任鮮血高高濺起,一刀一刀紮在對方身上。
為了你叫我醜八怪……
為了你輕賤我……
為了你騙我……
為了你消磨了我的大半人生……
為了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
再也……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她的吼叫慢慢變成喃喃自語,不知道自己一共紮了多少刀,不知道這個時間一共過了多久……
然後,她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麽一樣,這個人,竟然已經沒有了聲息……
她看着自己的雙手,全是血,是男人的血。
在一起将近二十年,這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血。竟然也是紅的,也是熱的。
他死了嗎?她緩緩将視線上移。
除了那微皺的眉頭,沾染的鮮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清脆的金屬聲音響起,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她用手揪着自己的頭發,又看了他一眼。
最後一眼。
再一眼。
她大笑,然後好像害怕什麽一樣猛的從床上跳起來,他便從她身上掉落重重的摔在地上。
除了身軀落地的一聲悶響,男人仍然是沒有任何的反應,這裏是寂靜的……唯一昭示着時間仍在流淌的是那漸漸流滿地板的鮮血……
人的身上真的有這麽多的血,那種腥鹹的溫暖把自己緊緊包圍,就像一個安全的母體。
他死了嗎?
他死了……
她大笑着沖出去,她要告訴全世界的人……她殺了他……
看着同樣可以致死的刺目鮮血,在漆黑如墨的風雨中反映着幽藍色的光澤,艾薇爾恍惚間看到那個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問自己:“你後悔嗎?”
我覺得我後悔嗎?
你以為我下不了手嗎?
你以為我不會背叛你嗎?
“我不後悔……”女子夢呓般回答。
她黯然蜷起身子,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那樣把額頭埋在膝蓋上,輕聲喃喃道:“不管你是誰……既然你能與動物溝通,自然知道我殺了自己的丈夫。”
聲音細微卻清晰,沖破暴雨,以靈魂為喉,傳到醜門海耳中。
“我不後悔。”她重複道,浴血而立的醜門海與那人重疊。
“還給你吧。”醜門海說,那是那男人當時與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還給你吧。”那男人每說一個字,猩紅溫熱的鮮血都更加激烈地順着喉嚨湧出來,占滿他的衣服,流到女子的身上。
好像把她緊緊擁抱,用生命給出一個掙脫不開的深情擁抱。
自己殺了他,作為遺孀獲得了無盡的榮華,卻失去了女人最美好的權利。
生命再也不能從她腹中延續……
她擡起手,不畏那發出噴氣聲警告自己不要再靠近的巨蟒,把濺滿血液的手指貼在醜門海臉上,卻癡癡勾畫起丈夫的輪廓。
“我愛他,也恨他。”
“我恨他欺騙我。”
“我恨他對我百般虐待,讓我失去了成為母親的機會,永遠不能有孩子……我知道,這不是我殺人的借口……”
“我有罪……”
“我沒有錯……”
“不……我不知道。”
她已哭了半天,本來都不在乎眼淚了。這一刻,嗓子裏卻不自主發出被逼上絕路的母獸般嗬嗬的哀鳴聲。
“對不起,”女孩的臉上出現了失落的黯然神情:“我不該問。”
“胡先生他沒事。您早點休息吧,再見。”
醜門海說完消失在當場,只留下一地的血跡,片刻後已蜷進瞳雪懷裏。
“疼。”她說。
瞳雪不說話,只是埋頭含住她的唇,輕輕親吻起來。
“心裏疼。”她側開嘴唇喃喃道。
“一樣治。”瞳雪說,繼續交付自己的溫柔與耐性。
暴雨漸漸沒了聲息,肆虐侵襲過的海面沒有留下任何傷痕,只有淚水般的泡沫漸漸散開,飄搖沉浮。
占有她。欺騙她。囚禁她半生。
你得到愛了嗎?
忍耐着。悲哀着。最後終于複仇。
你又挽回了什麽?
沒有聲音,沒有回答。
“我現在才懂……”
“若是真心相悅,什麽都不在乎。”
“你連醜陋都不害怕,又為什麽要怕我美麗?”
“我最恨你的,最不能原諒你的……其實是這一點啊。”
那殷紅覆滿的房中,艾薇爾伏在地上,把臉貼在一汪鮮血裏凄然一笑。
“原來……有人不會死。”
“你若也沒有死,那該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我是小白的存稿箱。
小白正在與一群非常可愛的土財主叔叔們考察項目,大家一天要奔波十幾個地方,昨天的晚飯還是10點鐘吃的。
而且沒吃飽。
因此,小白睡覺時床上原本有六個枕頭。醒過來一個也沒有了。
她在地上找到了5個,還有一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她覺得很飽。
……
小白住的酒店有一位神奇的網線君。網線君每五分鐘會自動斷掉,必須重新激活,于是小白炸毛了。
在這種狀态下,存稿箱大人我就華麗麗登場了。
抱抱各位菇靓們,我就是人見人愛的1號存稿箱。
我1,我驕傲。
☆、諸神黃昏,暗湧之曦